涂缦

【顾盼】《如是观》

原名《顾副使,你娘子又跑了》


剧情魔改🈶 人设改动🈶 总之结局是快乐he(也有be版本)

破镜(并没有)重圆 (必须的)文学

虽然写的是顾盼但是也写了一些别人 就当是一个有点相似的梦华录平行世界看吧 如果赵盼儿更早遇见的是顾千帆 如果三娘和长风更早遇见 如果宋引章早点懂事 如果池衙内和张好好没有be……

(另外 有些情节甚至是我先写完 再看剧发现剧里也有类似剧情的 很神奇 可能这就是缘分叭(强行)

文笔就这样了 全文4w+ (但改了好久加了东西)将就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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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临春风


“临春风,春风起春树。”


“顾副使——”陈廉从外头跑进来,皇城司的台阶险些绊着他,他一个趔趄,人虽然站稳了鞋上还是沾了脏水。

“都跟了我一年了,能不能稳重点。”面前男人开口,半张脸被污血溅上,皇城司明明灭灭的烛光里,他脸一垮,倒真有几分活阎罗的样子。

只不过陈廉没这么想,他站定,心里想的却是:我这还不是盼儿姐教的。

他回神,面前男人盯着他的眼光已经快聚成剑锋,下一秒就要割了他脑袋。他赶紧开口:“顾副使,你娘子又跑了!”

他陈廉可不想当个断头鬼,对不起了,盼儿姐。

“什么?”顾副使声波震的烛光都颤了,皇城司里其他人都转头过来看,后面有两个小兵交头接耳,被顾副使带着满面血光狠狠的瞪了,直吓得人转过了身去,生怕他下一句就是去领罚。

他压低了声:“这回跑哪去了?”

“钱塘。”

顾副使不负众(廉)望地皱紧了眉,以手撑额喃喃自语:怎么跑钱塘去了。

从铜盆里撩了一把水擦脸,脸没擦干净,地上又多了一滩脏水。

“陈廉,走!”

“那个…我…”陈廉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来,却是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顾千帆瞪他。

“去!走!”陈廉挺直了腰板,手搭在一侧剑鞘上。去就去嘛,无非就是下次买好吃的给盼儿姐赔罪,呜呜呜呜我的银子。

将出皇城司之际,陈廉还不忘转过身吩咐下面的人,把地上的水给擦干。呜呜呜我一个人打两份工,还得赔银子。

陈廉委屈。

但他不说。


一路快马加鞭,陈廉天天眼前都是板着个脸的顾副使,只觉得自己都快成了小苦瓜,还是在马背上被颠散了的那种,苦成汁了。

总算是第三天抵达了钱塘。陈廉引了路,远远的便能瞧见乡村野趣里头那间竹屋,里头忙的红光满面的,可不是盼儿姐嘛。

“陈廉,”顾副使突然出声,吓的陈廉一哆嗦。

他转头,“头儿,怎么了?”声音不由自主的震颤。

“我脸干净吗?”顾副使脸上的面具终于崩裂,露出一丝丝笑意和两丝丝咬牙切齿来。

陈廉愣了一下,立马又笑开来:“干净,头儿,不止干净,还很帅,我看乡野一枝花这个名号没人要给头儿也是可以的。”

我先给你一个暴栗。顾千帆想到做到,于是一秒后他低头整衣冠,陈廉在后面捂着脑袋吸凉气。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馆,顾千帆端的是一副皇城司副使派头,茶客们低着头侧眼瞟他,不知钱塘的什么大人物来了。于是赵盼儿也转头,却看见的是一张见熟了的脸。

陈廉一个盼字刚要出口,便被顾副使拿眼神堵住了,于是两人行至空桌前坐下,偏头看着窗外风景,江南多烟雨,薄雾笼青山。

“喝点什么客官?”顾千帆转头,眼眸里映出面前女人昂着脑袋的骄傲样子。

“径山茶。”顾千帆向着陈廉抬了抬下巴,那边还一脸的愁结。面对凶神恶煞的顾副使都有好脸色,怎么盼儿姐到我这就是不耐烦的样子。

“盼…掌柜的我和头儿一样。”陈廉低头撇了撇嘴,就他对他们头儿的了解,这茶总之估计是喝不上的。

“好嘞。”赵盼儿爽朗应下,闪身进了后厨。

她消失在两人视野里,顾千帆也冲陈廉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向竹屋后绕行。果然,后面还留了个小门。

顾千帆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脑袋里头盘算着一会如何和娘子好好讲讲道理,未察觉细雨已然湿衣襟,半柱香后总算等得这门打开。

“你怎么在这?”赵盼儿惊呼,随即又咬了嘴唇,低下头不知在偷偷骂他什么,再抬头时气鼓鼓瞪着他。

“赵盼儿,你还瞪我?你跑钱塘来开什么茶馆?”顾副使气不过,往前一步堵了她的路。

“东京谁不知道我是顾夫人,我怎么能凭自己实力开茶馆?”她卸下背上行囊,往顾千帆手里塞,他顺手接过来,挎在手上。

“你也知道你是顾夫人呢?”他掂了掂手里包裹重量,又皱了眉。

赵盼儿靠着门框,小嘴一撇,眼里便包了两汪泪,晶亮亮如同萤石。

可面前的人还不腾出手来抱她,反而上下嘴唇一张一合,讲话又快又急:“你知道吗,我不光要捉钦犯,我现在还得跑别的县来捉你,我二话不说丢下公务,别人要是知道是我娘子又跑了,我在皇城司不要面子的?你还是不是我娘子了!”

“是。”赵盼儿嘴角都垮下来了,“反正还没开起来,那我不开了呗,我回东京坐你那个府里,你一个好好的娘子早晚要坐成石头人!哼!”她扭头。

赵盼儿总这样,吃软不吃硬,他活阎罗再凶也降不服这个小娘子。顾千帆这么想,脸色也缓和下来。

“好啦盼儿,这事我们回去慢慢聊好吗。”他总算去牵了她手。

赵盼儿小手一缩,没让他碰着,又耍起威风来:“你那么忙,回去都不见人影,哪有机会慢慢聊。”

顾千帆凑上去把她手摁在自己掌心,“乖啦娘子。”他一拽人就到了他怀里,他抱她,头还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回东京好不好,嗯?”

她不由自主点了头。

点了头又懊恼,每次他一“嗯?”就没有抵抗力,今天是这样,新婚那夜也是这样……

不想了不想了。

“那你答应我回去要聊这个。”赵盼儿好不容易从他怀抱里挣出来,盯着他眼睛讲。

“遵命娘子。”他牵她走去马厩。

两人都上了马了,她的背紧贴他的胸膛,热意蔓延,如同感情四溢。

她突然说:“不,顾千帆,我要自己骑。”

顾千帆凑近她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她脸颊红了一片,然后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没有人后飞快转头,在他脸上吧唧一下,又缩回来。

于是也没有看见,被尊称为活阎罗的顾副使,嘴角弯弯,眉眼弯弯,已经是一副憋不住笑意的模样。

他拍拍她的手:“那你小心骑。”然后纵身下马,骑上另一匹。

二人行至茶馆门口,陈廉早已驱散了客人,在牌匾底下站着等他头儿,等头儿接嫂子,这活他熟。

“陈廉,这儿你处理一下。哦,你自己再买一匹马回东京。”顾千帆斜睨陈廉一眼,嘴角笑意消失如同夏日雪融为水。

陈廉:喵喵喵?

一袋东西扔在他面前,两人已策马跑出了好几尺远。

他蹲下捡,我陈廉一个人打好几份工,就为了吃这份vip狗粮吗,痛心疾首啊痛心疾……

他打开了袋子。

芜湖,金子!

金子!

关上又打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妈妈姐姐!我陈廉出息了!

打工!打!狠狠打工!

这狗粮真不错,金子做的。



章二 水潋滟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马蹄声声,路途渐短,日头也朝西沉落。

两人寻了一处客栈,停了马,付了银子,便准备上楼休息。只不过顾千帆下楼点个酒菜的功夫,回头一瞧赵盼儿又不见了。再往楼下一看,马厩里也少了一匹马,他嘴角泛起了然的笑意,双指成圈吹了个口哨,然后又慢慢悠悠走到店门口。

尘土飞扬里马蹄错落,美人额前碎发落了两缕,连呼吸都零碎,手还紧紧拽着缰绳,绳子边缘皮肤泛起红痕,如同她一路来被风吹的泛红的眼眶。

他看着她,直到马蹄停下,她也停在他面前。

“下来吧,娘子。”他伸出一只手去扶她。

她没伸手,下马时却顺势被这男人揽进怀里,酸痛的手指也被包进男人长满粗茧的掌里细细揉搓。

他开口:“赵盼儿,这是我的马,你骑着我的马跑?”顾千帆低头轻笑,惹的盼儿轻哼一声,头又向一边别过去。

“这不是没马骑了…陈廉的马不让我骑。”她小声嘀咕,手指在他掌心划了两下,又试着缩了缩,都没能逃出他掌心。

其实本来就没想跑,赵盼儿在心里嘀咕,我去拿个东西而已,哪知道你这么快。

“你过来。”顾千帆改握为牵,拽着她踉踉跄跄往客栈一边的小巷子里去。

“你干嘛,”盼儿压低声音问他,他不说话,侧脸似神荼,“顾千帆,你要干嘛?”她又问,但他只是拽着她不松手。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盼儿终于也有些慌乱,手指刚刚被缰绳摩擦的地方隐隐开始发疼,连同被他紧握的手腕,皮肉之下泛起同样的痛和热。

小巷深处更深几步,他松开了她的手,她低头去看,果然藕白色手腕上多了道红痕,格外显眼。再抬头看他,他还是那幅不苟言笑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盯着她。她又不是皇城司犯人,干嘛这么对她。两人目光对着对着,一个坚硬似铁刃渐渐熔化炙热,一个干燥似茅草缓缓湿润柔软。

“千帆,”她怯怯开口,把手腕上红痕举高了给他看,他瞟一眼又移开,眉头皱了半秒钟后又恢复严肃,“官人。”这次声音更轻,她眼光也移开去,就看不见顾千帆表情开裂,眼里一点一点炙热如同铁水。

他动手的时候很快,好像是常年在刀剑场里练出的迅疾,带起来一阵风,风落的时候她通红的手腕又回到他手里,这次虚虚握着,指腹还在摩挲。他温热的额头抵住盼儿的额头,另一只手也虚虚揽着她后脑,于是她抬头,红唇印上他的唇。独属顾千帆的气息侵入,热气随血液流向脑袋,他张嘴,舌尖描摹她唇峰形状,直到她也浅浅张口,微凉舌尖得以侵入,再裹挟她舌尖搅动,热气再渡回他口中,他舌尖退出,她长吸一口气,睁眼。

顾千帆还是看着她,好像一直看着她。

“盼儿,下次别跑了。”他话语里带了些许疲惫,却掩盖不了呼吸间不同于空气的炙热。

“嗯。”盼儿点头,又把终于自由的手腕搭上他肩膀,“我就是去找个东西,我没想跑。”其实她呼吸吞吐之间热气也在弥散,她自己不知道。

“什么东西,让陈廉给你带。”顾副使就是不一样啊,连话语里的热气都消散的好快,就一瞬间。

“没什么。”赵盼儿手从他颈上滑下,握住他食指,往外头走。

他没动,眸光又尖锐了些,反握住她手,问她:“是什么?”

赵盼儿在他手里轻轻抖了下,没说话。

“你别瞒我赵盼儿,皇城司没有查不出来的事。”

“一个玉佩。”赵盼儿干净利落地答,手往前用力想拽他回去。

他没让,反而双手把赵盼儿拉了回来,困在他怀里。

“赵——盼——儿——”他说每一个字都要往她唇上亲一下,“你非要这样才肯说真话是吗?”说完这句又亲一口,水光泛泛,唇舌香软。

“顾……”她刚张嘴就被他唇堵住,“千帆……”吧唧。“我……”吧唧。赵盼儿真是恼了,从他怀里抽了一只手出来堵住他嘴,“我还说不说了,顾千帆!”

“说。”他声音在她掌心混沌不清。

她小小声叹了口气,不知是叹面前人此刻的稚气还是叹她心里头明白的真相。

“莲花紫玉佩,”她盯着他,他眼睛里从沉迷的喜悦逐渐化为迷茫而后又锋利起来,“我只能说到这了。”她放下手,凑上去轻轻亲了他一口,然后牵着他往客栈走,他也任她牵着,迷迷茫茫,目光却变换,不知想到了何处。


客栈内,上房的门咔哒一声关上,顾千帆仿佛回神一般抬头望向赵盼儿,她松开两人交握的手,顾千帆也没有再去牵。

“盼儿,你到底在干嘛?”他语气不甚平稳,一句话里塞了许多气口。

赵盼儿没看她,转身在床上坐下。

他牙关紧咬,三两步上前,站在床边,双腿抵住盼儿小腿,又压低音量讲:“莲花紫玉佩,这是官家的东西,赵盼儿。”

“我知道。”赵盼儿答,眼光往上一挑又垂眸。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他威压尽施,身前小女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长久的沉默,她身躯的颤动通过紧贴的双腿传递到他身体,他才恍觉,哭了吗。

顾千帆手摸上她脸颊的时候摸到的是一手湿润,真的哭了。

擦不完的眼泪,他拿袖口去擦,袖口湿了一片,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不要他管,又怪他当差忙见不着他。

他也和往常一样哄她,说顾千帆抽时间陪赵盼儿。

不过这次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小姑娘心头的委屈或愤懑并未有消散的兆头,虽然眼泪掉得慢些了,可眼里的痛楚却一点也没少。

“顾千帆,”她带着哭腔喊他,“你凭什么管我?”

“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赵盼儿。”他语气温柔又坚定。

“嗯,我知道,”她看他一眼,“赵盼儿又不是五岁小孩了。”

嗯,十八岁也是小孩。“再说我是你官人,怎么管不得你?”

她又低头沉默,在顾千帆将将要忍不住去抬她头看看她状态的时候突然昂起头,眼睛通红但憋着没哭。

“你知道吗顾千帆,虽然我们是娃娃亲,你二十一岁就娶了我,但从小陪我长大的人是三娘引章,她们最懂我,也最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一样。我们成婚两年了,我也十八了,三娘今年二十二,她儿子已经三岁了,可这几年来我睡醒睁眼就能看见你的次数,都不知道有没有五次,”她声音艰涩,忍住的哭声压在喉间,多说几句都变得困苦,“我不跑,见都见不到你一面,顾千帆,你说你爱慕我的,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你说,你凭哪一点管我?”

她压抑住的哭泣终于爆发,脸被他摁进他怀里,后背被他轻拍着,委屈像洪难爆发,一冲破堤坝就一发不可收拾。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减弱,她也从他怀里抬头,试探着抬头看他却正好对上他凝视的目光。

还好,不凶。目光里也没探寻的意思。

“你坐着,我去打水给你擦脸。”顾千帆一如既往低声讲。

“嗯。”她应。

他转身就走,却没走成,噗通一下跌在地上,手磕在一边小凳上,凳子被砸得咕噜咕噜转了两个圈。

嘶——腿站麻了。

“嗷~”顾千帆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刚要讲两句盼儿小姑娘没良心不扶他,转头看她的时候却看见她脸上是一样的痛苦,虽能感同身受,但是嘴上还是很不给面子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盼儿瞪他一眼,过了几秒也绷不住了,眼泪汪汪但嘴角不自觉往上扬。

皇城司顾副使还是不一样,盼儿还一点动不了的时候他就能起身了,一瘸一拐适应了一会,就往外头去喊店小二打水了。

铜盆毛巾,端进来时盼儿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在试着上床把腿伸直。

毛巾湿热,擦过皮肤纹理,他粗糙指腹时不时触碰到脸颊,痒从皮肤透进骨肉,她睁眼看他,他满眼心疼,张口又不说什么,只是放下毛巾洗了洗手。再转头回来,替她捏着几乎已经不麻了的腿,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对不起盼儿。”似乎是纠结了许久,他总算说出了这话,身子朝她近了近,她也坐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看着。


不知何时云开月明,花影重重映泥墙。

盼儿躺下起来,衣襟已是凌乱。

看着看着,他目光不自觉下移,移过琼鼻丹唇,再往下更是玉露凝脂。

“顾千帆,看什么呢!”对面人突然捂住他眼睛,耳朵里传来理衣服的声音。

她放下手,衣冠端正,她坐的也端正。

他笑,手伸向自己腰带,“你干嘛顾千帆?”她的手又摁住了他的手。

“换衣服啊,都湿了,”他笑着指了指正中间的泪痕,又挑了下眉,“你以为呢?”

赵盼儿摸着热碳似的缩回手,轻声哦了一下。

“盼儿,我以后多抽时间陪你。真不是我不想陪你。我……”她打断他道:“我知道,我以后也少给你惹麻烦就是了。”

“没事,出了事我给你顶着。”顾千帆脑袋习惯性的在赵盼儿肩膀上蹭了蹭,又多抱了她一阵。



章三 而贪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更深露重,今晚的月亮不太亮,只留了一点弯勾勾在天上。

身旁传来匀称的呼吸声,赵盼儿转头看,昏暗里男人侧脸轮廓模糊,她又叹气,伸出手也没敢真的摸上他侧脸,怕吵醒了他。

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可是话已经说了,开弓也无回头箭,千帆,只愿平安顺遂,去路坦荡。


皇城司的马真是好马,堪堪三日就回了东京,顾千帆送盼儿回自家小院里,走时一步三回头怕回来见不着她。

走出院门,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去,赵盼儿靠在墙边,似乎在看着那一院的石榴花发呆。

顾副使轻咳一声,面前的人讶异转身。

“你怎么回来了?”赵盼儿手里捏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一朵石榴花,见着他嘴角勾了勾,朝他跑了两步,“顾副使,不工作了?”她歪头笑,笑意缠缠绵绵,眼里却分明是戏谑。

“不是,给你送个东西。”顾千帆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支石榴红玉鎏金簪来,又恋恋不舍地擦了擦。

“不是说送我吗,怎么还舍不得了?”盼儿下巴一抬小手一摊,空空的手掌已经怼到了千帆面前。

“好啦,给你就是。”千帆手里簪子小心放进盼儿手心,被她毫不客气立马收走,“本来是想等你不跑了,再送给你作奖励的。”

赵盼儿细细看了那簪子,红玉光辉流转,真真令人欢喜得紧。

他第一次送盼儿簪子呢。

“喜欢吗?”

“喜欢,”她又把簪子递给他,“你帮我戴上。”

他接过,红玉簪插进发间,更衬得人面桃花…

“嘶——疼啊顾千帆,”赵盼儿歪头皱眉,一巴掌往人手臂上拍,“会不会戴簪子!”

“不会,我第一次。”顾副使满脸无辜,红玉簪子又被拔出,握在他手里。虽然这个簪子被盘了无数遍都快包浆了,可是我顾千帆真没给别的小娘子戴过簪子啊。

“算了,给我。”赵盼儿又抢回簪子插到自己发髻里头。

真真是人面桃花,眉目如画。

“我下次去学学。”顾副使语调乖巧,又往赵盼儿身上贴。

然后又被糊了一巴掌:“你去哪学?”

“没有没有,我回家学,以后多给盼儿买簪子,不就能学会了吗。”顾千帆揉着手臂,讲这些话时洋洋得意,把刚刚还虎着脸的盼儿都逗笑了。

虽不舍美人入怀,可到底也烦那雷敬,总派人来喊他,就好像诺大一个皇城司,缺了他就不能转了。

“那我走咯,”他迈出步子又回头补了一句,“等我晚上回来和你聊茶馆的事。”

赵盼儿重重点头,头上簪子光华熠熠,照进顾千帆眼里化成笑意。


然而他转身,一霎笑意消融于眼底,只觉自己好像身陷囹圄,越挣却越紧。赵盼儿,我们要好好在一起。


谁又能知,此刻是否是一响贪欢。


顾千帆给我送簪子了顾千帆给我送簪子了!

“他第一次给我送簪子诶!铁树开花了!三娘,你看见了吗,他竟然学会给我送簪子了。早这样我也就不到处跑了。”一路蹦蹦跳跳到三娘府上坐定,刚见到三娘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段,还低了头给她看新簪子。

“好看吧好看吧,”赵盼儿满脸骄傲,“三娘,你喊长风给你送。”讲完这句她捂着嘴偷笑,这会长风还带着子方在书院教书,正好她们姐妹俩能好好聊会天。

“引章今天又在宫里?”盼儿一边往嘴里塞着果子,一边问三娘。

“是了,今儿初一,宫里头请了她去奏乐,下次她得空了我们去看你,”三娘拍了拍她的手背,“慢点吃盼儿。”

“还是三娘的果子好吃,”盼儿露出单纯的笑,又往窗外瞧瞧,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三娘,一会千帆回家,我得去等他。”

“好,”三娘去后厨又拿了一盒果子递给盼儿,“陈廉不在,你自己回去注意点昂。”

“嗯,知道的三娘,我就不打扰你和长风了昂。”说完她便一溜烟跑了,留三娘一个人站在原地哭笑不得。不过算算时间,长风和子方也是该回来了,她摸了摸头上的银簪,一个簪子而已,就开心成那样。


夜色来势汹涌,不久便盖住了夕阳,即使是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赵盼儿孤身一人也有些许心慌。

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这条路好像格外长。

又一辆马车从身后驶过,路边落叶飞起,再落下之时,盖住了一支碎裂的石榴红玉鎏金簪。



章四 依苍树


“结屋依苍树,开窗对碧山。西湖不厌久长看。”


另一边,陈廉都没来得及看看钱塘好风景,紧赶慢赶这会也到了东京城外,真真是打工人,打工魂,没有陈廉打工就不行。

他摸了摸两边的荷包,一边是碎银,一边是头儿赏的金子,好好的都在呢,于是放心进了城。

谁知进了城刚准备上马,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手松了缰绳,人也跌在了地上。

“谁撞我!”陈廉五官都缩在了一起,撑着地慢慢爬起,人还没坐起来,就被一道尖利的声音刺透了耳膜:“他偷你东西!”

什么?陈廉赶紧去摸荷包,果然少了一个。被撞的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抬头看见一个眉清目秀但满脸脏污的少年正拽着另一个人袖子不让他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在他身上上下一摸,荷包不小,无处遁形。


他收回荷包,向那少年行了礼道声谢,少年对他点头,他就回身打算上马回皇城司。谁知人还没上马,身后少年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仿佛是昏睡了过去。


诶?他又怎么了?


不是吧,我很忙的诶,头儿那还要等我交差呢。他心里盘盘算算,手头上却不停,把人拉上了马往医馆走。


医馆门口,他抱着人下马,这少年真的好轻,抱起来都不费力气。医馆门口灯笼高挂,红光仿佛在地上也闪了两下,引得陈廉低头多看了两眼,只这两眼,他脸色突变,赶紧抱人进了医馆,交了银子又塞了些在少年怀里,同医馆大夫交代几句后就出了门,门口的地上,拨开落叶,他看见了一支碎裂的簪子。


这只簪子他见过几次,头儿走哪都不离手,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猜也是送给盼儿姐的,他不确定是不是这支,可是他见着又十分相似,于是从地上归拢了碎片,拿纸包了放进怀里。再上马,他一改笑脸,策马往顾副使院里去。


皇城司刑房没有窗,看不见今日的月弯弯比昨日更细了一点,如同赵盼儿面前投下的那一点微光。

赵盼儿再睁眼时身处于幽暗之中,远处亮着一盏烛灯,隐约见得深处堆叠着什么,远处还摆着空的刑架,血腥味浓重,她咳了两声。

一双手腕被分开拷在头顶,稍微一动就连着肩膀都酸痛。她突然想起那天顾千帆紧握着她手腕拽着她不肯放手的样子,想起这个有点不合时宜,她低下头轻笑。

“还笑呢,顾夫人。”她看不清的阴暗角落传出一道阴沉男声,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刻意营造一些可怖氛围。

她想到这又笑了一声,故作玄虚的人无非就是自己胆子小,她作顾夫人时确是娇软天真,可这不代表赵盼儿也是不谙世事的娇娇。

顾千帆才是娇娇吧。

更何况,他会来找她的。

角落里的人好像有些恼羞成怒,站起来的时候急得很,带起铁链在地上摩擦让人牙酸的声音。

“顾夫人,顾副使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护住你的。”铁链扔在地上,很响的哐哧一声。

“我知道。”赵盼儿还是不怕,声音平平稳稳,脑子里还在想,我就在隔壁诶,顾千帆你要是找不到我我回去和你算账。

男人从昏暗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纯黑的面具,听说这面具仿的是阎罗。

不太像。

一桶水哗啦啦把她从头淋到脚,凉水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又咬紧下嘴唇盯住那男人,他转头扔了桶,便再没有回头地出门去了。


凉水浸衣衫,手腕在镣铐上撑了许久,起始的酸痛一点一点积聚,浓成实体压在肩上,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了。

试着抬头的时候肩膀处如同银针炸开,千丝万缕刺痛迸发,赵盼儿低下头,呆久了肩膀手臂都麻痹,也就感受不到痛意。

门开的时候声音很小,她也没抬头,那脚步沉重且慢。

不是顾千帆。

她抬头,肩胛处传来关节摩擦的咔擦声音,酸涩直直冲上鼻尖,眼里淌出一行清泪来。

被清泪包裹的眼神却不显软弱,反而盯着进来那人,目光里倒有几分顾千帆的狠厉,二人双眼相对,倒是赵盼儿占了上风。

“你想干嘛?”赵盼儿开口,衣衫尽湿在这无风也无光的密室里头并不太好受,她虽不怕可也不愿这样多待,倒不如早些解决了能解决的,等千帆来了接她回家就好。

“他没来找你。”那人没回她,反倒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赵盼儿呛他。这么多年了,顾副使一路扶摇直上,想害他的小人并不少,找不着他破绽就拿赵盼儿做文章的也不算少。

听了这句,那人暗自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再抬头之时原本眼中看不透彻的恶意又浓了些许。

“顾夫人,你等的及我还等不及呢。”他走近她,身上的血腥味直叫她作呕,当初顾千帆也总是带着这些味道回家,可她见了千帆,便只余下心疼和悲戚。

他拔下她头顶一支珠钗,开口问她:“顾大人认得出这个吗?”

“认不出,”赵盼儿摇了摇头,眼光里透出真诚,“你拔那支红的,小心点。”

那人把珠钗随意插回她发上,又左右巡视了一圈,没找到红的簪子啊。

“没有啊。”

赵盼儿心里还在想,怎么一个绑人的插簪子都比顾千帆插的好?忽然听得这句,心下一惊,脑袋里头一盘算便知是掉在路上了,又气又恼,她抬脚便往眼前人胸口上踹。他没料到盼儿会突然发力,直直往后退去,被踹坐在地上。

“你你你…”他伸手指着赵盼儿,本音都不藏了,一个用力撑起身子,过去啪啪扇了她两巴掌,“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个被绑的小女子能斗得过我?”

“在顾副使眼皮子底下绑人,你也挺厉害的,于指挥。”赵盼儿脸偏向一边,声量不大却又字字铿锵,在转过来时看见面具之下的眼睛里带了点不可思议,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新调来的于指挥,想来又是一个见不得她官人好的。

“于指挥日日在皇城司,应该比我更清楚,顾副使是什么样的人吧,亡羊补牢,现在还来得及,于指挥大好前程,没必要毁在我身上。”虽然脸和手腕都疼,讲这番话却是一字都不停,一字字全落在于指挥吊着的心上,一下一下把他的心压沉下去,如同溺水。

于指挥闭眼又睁眼,眼前人看着他嘴角甚至有些勾起,可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即使是放了人顾副使也不可能放过他。

“我会叫他放过你的。”面前的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指挥伸手要去够镣铐,手猛地一抖又放下,他官路没有顾千帆顺,他不认,如今连顾夫人都能轻而易举压住他了,他不甘心。

这次他走时步履匆匆,还回头给了她一个恶毒的眼神。

唉,这个人又不讲道理说不通,手疼,顾千帆你再不来你娘子就要疼死了昂。



章五 顾阎罗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皇城司烛光明明灭灭,天黑下来,这边犯人还没招,另一边的证词还没誊抄完,顾千帆望着外头月亮已经升起,手习惯性向袖子里摸索,摸了个空,突然想起簪子已经送给盼儿了。他笑自己忘性大,又或许是想起来当时她唇角笑意,再抬头时,面前犯人瞪着双眼,满面的惊恐,忙不迭说:“我招,顾大人我招了。”

顾大人此刻心里也迷糊,只是肯招到底是好的,便赶忙喊了人来记下。

他只知东京人人喊他一声活阎罗,却不知那群地痞流氓里也有一个传闻:阎罗怒,骨血失;阎罗笑,人踪灭。

宁见阎王怒,不闻修罗笑。

既是招了,后续事务交给其他人就好。


虽说夜色沉沉,外头月亮已经高挂,不过比起平日里,今日归去早了不少时辰,真怕小姑娘一个等急了,又给他想什么稀奇古怪的招。

他可扛不住。

这么想着转眼就到了自家院门口,院子门虚掩着,门口停了一匹陌生的马。

顾千帆心下疑惑,下马手便握在腰侧长刀上,笑意也收敛。

院门安静地被推开,院子空荡且寂然,石榴花枝颤,分别时人面映花红,此刻空墙描树影。

“盼儿?”他试探性出声,院子里却疾风卷残云飞射出一道人影。不是盼儿,剑出鞘长铮,斩断疾风,人影在刀锋面前堪堪刹住,余灰落地,他面貌在夜色里渐显。

“头…头儿,自己人,别误伤。”陈廉两手挡在脸前头,眼睛却往顾副使身上瞟。

顾千帆刚收了剑,对面的人就往他身上扑,一边还往他身上乱摸,边摸边嚎:“头儿,你没事吧!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一不在皇城司都翻天了呢,看着那个碎簪子他就想起顾副使当年还不是副使的时候,那一场追杀,当时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把头儿抬出来的时候他都动不了了,脸上都是血,腰间一道长伤被简单地缠上了布,肩上还在渗血,眼里却并无惧意,坦荡且澄澈。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船舱里赵盼儿就站在那看着他们抬走他,眼里头晶晶亮亮,是脸上脏污面上无措也挡不住的倔强。

那时候他或许就已经隐约生出敬意,只是自己都并未意识到。

陈廉还陷在回忆里,顾副使早就面无表情地拿刀柄去推开他,眼光往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开口:“盼儿呢?”

“盼儿姐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陈廉从回忆中脱出,开口便道。说了才发觉不对,若是此刻两人在一起,必定是黏黏糊糊,不说他盼儿姐,光是面前这男人,就是牵着娘子手不肯放的德行。

只有他,勤勤恳恳忙于打工,手上除了刀剑就是缰绳。哦,今天还抱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少年。

顾千帆大步往院子里走去,陈廉跟他后面唯唯诺诺告诉他:“院子里没有,我刚都看过了头儿。”

他突然止步,立于门前,手抬了一半又放下,远处有朵石榴花直直坠下,今夜无风,月色凄凄,影影绰绰间看见顾大人双唇紧闭,生出一副怒容。

“头儿,你看看这个。”陈廉伸手往怀里掏那碎片。

“不看,”他推门进去,“你出去。”

顾大人身上突现的颓唐气息从垂直落下的手臂和无处可触的目光间流出,如同窗外那株落尽最后一朵的石榴花枝,绿叶如刀,无风不动,划不破粘腻空气。

赵盼儿拿着那簪子时明明是含蓄又难忍的笑脸,他抓她回来时她总是喜欢娇笑着喊他官人,这些到底都是什么。

“诶诶,头儿,你真得看。”陈廉那布包都快打开了,又被他眼光逼退,眼前房门关上,震落浅浅一层尘土。

他总是在追她,却好像怎么也追不到。

他在追的东西,好像怎么都追不到。

掀开最后一层布,那些碎片似乎黯淡,好像皇城司的地,沾了血色未擦干的模样。

陈廉咬了咬牙,又把这布包包好,放在门口,敲了敲门,走出院子,策马消失在街道深处。


是夜漫天云海奇谲,遮星蔽月。

顾千帆在房里烦闷许久,还是开了门,门外空无一人,布包还好好的放在那,他蹲下捡起,过于随性甚至没拿稳,布包打开,碎片掉落了一地,沾了尘土的红似满地干涸的血。

他愣在原地,在那碎片里辨别它原本该有的样子,只一刹那,他飞奔出去,院门被撞开。

盼儿。

我买新的送你。

等我。


神归迟,马蹄疾。

皇城司大门紧闭,门口红灯笼一明一暗,如同阎王殿前黑白无常。

不等他推门门便开启,里头急匆匆出来的人满面愁容,开门见了他后眼睛一亮,面上愁绪如浪般退却,只余了些担心明晃晃挂在脸上。

"头儿,你出来就好,这个……"

顾千帆昂起头打断了他的话:"放一放,盼儿出事了。"

陈廉这才看见他们头儿脸色晦暗,不知这次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一个两个怎么总喜欢往头儿枪口上撞。

"早派人去找了,绑她的人送了信来,"陈廉话刚讲半句,顾副使就急吼吼地抢过了那信封,"说让你一个人去皇城司后面的小竹林见他。"他拆了一半的信被丢下,转身上马又往小竹林赶,只留陈廉一个人捡起那封信喃喃自语:"头儿这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今日还好是我,若是别人编谎骗他,不知道要怎么被诓了去呢。"


竹叶满地,腐后又生。

这片竹林里不知腐过多少血肉,埋过多少白骨。

皇城司之所以人人惧又远之,不仅是因为进了皇城司就难有一幅完整皮肉出来,更多的是那些人不知姓名,因而断气后草草丢了,再有人想来找也找不见。

不过前些年针对皇城司的可怖流言仿佛少了些,更多的是有关活阎罗,那故事被说书的编了一次又一次,听了直叫人两股战战。

若他真有那么厉害,也就不必天天追着娘子跑,更不必像此刻般急急赶去谈判。顾千帆摇摇头,他心里有底,何人该杀,何人该留。

竹影摇摇,刀光乍现又溜回鞘里,他下马往竹林深处走。

那深处有人戴竹笠披风立于暗黑,喊他止步时声音低哑,好像是刻意压低了声线营造氛围。可也不想想他是谁,这种拙劣技巧也敢拿出来用,他挑了挑眉,压下唇边浅笑。

"顾夫人在我手上,我劝你别动,顾副使。"那人开口,也不知是哪个话本里学来的这一套威胁人的功夫。

"我没动。"甚至顾副使的手都没有放在腰侧长刀上。

"知道就好,我问你答,要听真话。"那人又道。

"嗯。"顾副使随口挤出一个字来。

"前几日是不是去钱塘了?"他问。

"是。"他答得干净利落,那人却仿佛有了一种拿捏住他了的错觉,接着问话时甚至显得轻松又愉悦。

"谁让你去的?"

"陈廉。"不是吧赵盼儿,这种人设的局你脱不了身?过太久安稳日子了功力都消退了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会儿又怒起来了。情绪太显,在拷问时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哪个意思都是他叫我去的。"嗯,看我答得多好,没有一点情绪。

"行,行,顾副使,那我们换个问法,你去钱塘办什么案子?"这人怎么还气急败坏的,他都要怀疑自己看错人了。这人还是皇城司的人吗。

"没办案子。"他乖乖答。

"我要听真话。"

"真话就是没办案子。"顾副使甚至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难不成你一个皇城司副使没事下江南是去玩的吗?"

顾千帆沉默许久,那人看不到,他压了又压,才把那满脸笑意收进去,换了一副严肃面孔,也沉着嗓子回他:"或许这事你问雷敬更合适。"

那人听得他此般开口,剑锋便离了鞘,斩了齐齐一片竹叶。

"于指挥,放下刀吧,这没别人,你也打不过我。"顾副使不知从哪捡了一片竹叶,拿在手里捻着玩。

那人似乎是往后退了一步,剑还拿在手上,没说话。

"顾夫人呢?"他问。

于指挥还不说话。

"早点说我还能当你是年轻不懂事。"顾副使皱了皱眉,手里竹叶被捻成薄片,从他手里飞出去,打在于指挥身边的竹上,扑得一声。

"哎呀,失败了,"他声音染上笑意,听在于指挥耳朵里真如同阎罗桀桀, "我再试试。"

没等他试,于指挥的剑风就扫到了他眼前,他身形退,拔刀和他对上,二人来往五招,于指挥肩上中了一刀,再一招下,他剑脱手落于腐土, 顾副使的刀也架在了他脖子上。

"她在皇城司,你刑房隔壁。"

"你还挺得意。"刀锋绕过他脖子浅浅划了一圈,于指挥伸手去摸满手粘腻,血腥味随后漫延。

顾副使没管背后大步飞走,上马又疾驰回了皇城司。

门口暗的那盏灯笼已亮起,经过自己隔壁那间刑房时他顿了顿,然后没回头地拐进了自己的刑房。



章六 盼安生


“盼眄回眸远,纤掺整髻迟。”


刚一进门,陈廉就迎上来:"头儿,盼儿姐在里头。"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 见到盼儿时还是如同往常每一次心口颤震。

她斜躺在榻上,似乎并不舒适,长睫颤颤,双眸未睁,连眉心也是皱的。顾千帆伸手想替她抚平,手触及却惊之高温。

"陈廉,大夫呢?"

"来看过了,说是着凉引起的高热。头儿,药煎好了。"陈廉说完便退出了内室,关上门在门口站定。

药碗还有些烫,顾副使放下碗,转身上榻把女人抱起,揽在怀里。身上也都好烫,他抱她的时候只这么想,温香软玉般的娘子,这么烧会不会化掉。

好像是感知到了顾千帆抱着她,昏睡已久的赵盼儿,微微睁开眼来,讲话还都弱弱的:"你好慢呐千帆。"

"嗯,我来晚了。"他腾出一只手去端药碗。

"来,喝药。"怀里人却又闭上了眼,人倒在他怀里。

再度放下药碗,赵盼儿眼睫一抖,又虚虚来了一句:"手疼。"

他看见了,也只看了一眼,被禁锢太久的手腕处红得发紫,还有几处破皮,不过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伤口直白地摊开在两人面前,一个偏头不敢看脑海里却想了千万种刑法对付于指挥,另一个倒是没不敢看,只是微眯了眼佯作无力躺在男人怀里。没有人动。

"先喝药吧。"顾千帆终是开口,话里却夹带些许不属于盼儿的怒气。

"你在生气。"赵盼儿也不装昏了,睁了眼问他,只是终究发着高热,语调不自觉带些软糯。

"在气于中全。"顾副使抿嘴。

"气他绑了我?"

"气他伤了你。"

"没事啦,他根本都不厉害。"赵盼儿想起身正脸看他,被他摁住了,只好再躺下。

"那还把你搞成这样?"他接话很快。

"他不讲理,我也没办法,"盼儿满脸的无奈, "还以为皇城司都是好人呢。"

他笑:"快喝药。"

赵盼儿听了这句立马闭上眼卸了力瘫进他怀里。

"快点,别装昏,再装我让陈廉去拿针了昂。"谁还不会装了。

"不许去。" 盼儿摁住了他的手,一用力手就微微颤,带起腕上的伤丝丝缕缕的疼。

顾千帆早知她装的不想喝药,此刻手伸去拿药碗,端着要喂她。

好吧,喝就喝,她刚凑上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顾千帆,簪子丢了。"

"我知道,等你伤养好了我带你上街去买。"他把勺子往她唇边怼了怼。

"真的?"话未落地就被塞进了一勺药,猝不及防赵盼儿咕嘟一口就吞下去了。

他点头。

"那我好了,走吧。" 这药不好喝。

"赖不了你的,一会儿带你回府休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了赵盼儿,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顾副使衣领都是乱的,陈廉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陈廉,走,去于指挥府上拜访。"衣领被他理好,那些柔情也被他收起。

于指挥院门外的守卫却好像等了他们很久了,"这是于指挥给您的。"

一个红木镀银雕花盒被递到他手上。

陈廉在一边打了个呵欠:"亏咱们大半夜来找他,跑得还挺快。"

打开是对鸳鸯白瓷碗。

"头儿,他祝你们夫妻和睦。"陈廉在一边补充。

"嗯,"他合上盖子,把盒递给陈廉,"走吧。"

算了,看在这礼物份上就不追你了。


于指挥此时在深深夜色里策马狂奔,"呸,什么工作狂魔顾副使,事业心还没有我强,大白天跑江南真就为了接顾夫人。"

"我派去的人跟了一路,还以为是多秘密的任务。陈廉也是,什么事都在皇城司说,还大惊小怪的,都欺我初来乍到。干不了了,我回老家还不行吗。"

此后没过几日就传来于指挥自请下调的消息,传闻说他来了皇城司,受不了活阎罗,待了两天便连夜骑马回了老家。


顾千帆:哈?我对下属很好的,是吧陈廉。

陈廉:你说的都对,但还是金子做的狗粮最好吃。


陈廉第二日赶到皇城司的时候,顾副使已经坐在那看了许久卷宗了。

“头儿,您昨晚没睡呢?"陈廉揉着眼睛,满面疲乏。

"已经午时了。"顾副使脸上没有表情,翻那些卷宗时四肢僵硬像木头人,却仍孜孜地一卷卷批注。

"那昨晚不是赶着救盼儿姐一直忙到四更呢吗。”陈廉赔笑道。

"下不为例。"那边手下不停,在手边已堆了好几卷看完的卷宗。

"诶,谢谢头。"陈廉转身要走。

"等等,上次让你查的东西,怎么还没查到吗?"顾千帆抬头停笔,见陈廉身形微凝滞后转身低首作揖。

"莲花紫玉佩? 查到了,官家上年春把它赠给了萧相。另外宫中有传言说,这块玉佩,值百两黄金。"

"之后呢?"

"应该还在萧相手里,官家送的东西他不可乱动。"

顾千帆又低下头,翻着手上卷宗。

所以没看见陈廉此刻抬了头在分辨他究竟作何表情。

萧相,他和盼儿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赵盼儿,你又到底在瞒我什么。

"行了,你下去吧,再去查查。"顾千帆随口吩咐。

"是。"陈廉退下,出门之后便失了那副慵懒样子,所谓神色全都挥发,换上一张冷冰的脸。烈日正当空,他站在屋檐底下唯一阴影里,直到那片阴影也消失,在阳光下他无处藏匿。

在他出门之后,顾千帆也抬起头,盯着他映在门上的身影,静止许久。


皇城司的事务无人来管,赵盼儿又睡在家里,高烧未愈,走路都要打摆子,顾千帆没法子,只好自己去求了三娘和引章来家里照料。这两位也是明事理的,见着顾副使来求纷纷道他屈尊,放下了家里或乐坊杂事暂住顾大人院子里。



章七 生金罂


“金罂花发关谁事,何用夜来如许寒。”


卷宗在右手处叠成小山,顾副使长舒一口气,外头白日正在朝下落。还不晚,他收拾好那些看过的卷宗,又洗了手,向皇城司外走。

说好了要再给她买个新簪子的。

自家小院还挺热闹,他推门进去便听得女人们的欢声笑语。院里那枝石榴不知何处生的花苞,竟又有花半盛。

“引章,你那个沈公子,送你回来时那两步走的真是。”

“三娘姐!你别说这些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他呢。”

“你呀,我看你就和孤月过一辈子吧。”

引章作势要抹泪,委委屈屈嘴里说的却是:“那……那也不错。”

这两人正打闹,赵盼儿歪着头看着她们两个闹笑得比谁都开心,脑袋上步摇甩甩晃晃,手又往桌上剩下不多的果子探去。

"诶,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赵盼儿见他便收回手起身,此状三娘引章也都起身,齐齐喊了"顾副使"。他点头,走过去顺势牵了盼儿的手,四人又坐下。

"千帆,你尝尝这个。"纤纤素手从桌上拎起一块糕送到他嘴里,他接下,入口即融,唇齿留香。

"不错,"千帆捏了捏她的手,"你病刚好,你多吃点。"

"啧啧啧。"三娘就看不下去他俩这腻歪劲,拉上引章就要告辞。赵盼儿起身想拦又被千帆扯住:"我们就不送了,下回登门道谢。"

赵盼儿眼见好友偷笑着出去,眉毛一竖就要冲顾千帆发火,却听得耳边轻轻一句:“去换衣服,今天有夜市。”


火树银花,人潮熙攘。来了东京两年了,还是会时不时感叹这处市井繁华。夜市里人流湍急,他牵她的手比往常更紧些,而赵盼儿见了夜市种种新奇的小玩意,脚下便如抹了油般东奔西跑,于是这二人看起来反倒像赵盼儿牵着她官人到处晃悠。

"簪子。"赵盼儿终于停下脚步。

"喜欢哪个?"他站在她身后,另一只手已经往怀里掏银子了。

"官人,要不要给你娘子买一支?"小贩见来了生意,嘴皮子利落地开始招揽客人。

"喜欢这个?"顾千帆见自家娘子一直盯着那支看,便拿在手上看了一看。

"哎呦客官好眼力,这支是上好的火珊瑚,只买二两纹银。"

见赵盼儿笑,千帆便知是选对了,付了银子便将簪子塞到她手里。

可她摇了摇头,虽笑意未减半分,把簪子塞回他手里,又用力捏了捏示意他握紧,"你不是要学吗?"她带着顾千帆的手往发髻上去,又将那簪缓缓推入。

"好看吗?"赵盼儿稍稍昂了昂头。

"好看,你更好看。"这话在他嘴里似乎辗转了一番,说出口时仿佛裹挟万千情丝。

街边灯笼光芒照在她脸上,红通通的,连带着笑意都明艳。美人倾城色,令鱼也沉雁也落,惊扰满园春色,映出一水潋滟。

直叫郎意乱情痴。

"赵盼儿。"他牵她走在河边。

"嗯?"她转头看他,满眼雀跃。他到嘴的话又咽下,沉寂了片刻。

金罂花开乱迷人眼,情随枝条起,便知零落也盛放,知是鸩酒也入喉。

"簪子送你了,下次别跑了,出去玩记得提前告诉我。"

"好。"赵盼儿乖巧答。

此刻千帆满脸幸福悉数堆在眉梢眼角,手往盼儿腰上揽,凑近相吻。

河水泛波割碎倒影,只隐约拼凑出相拥的轮廓。


夜市落幕,火树银花已安放于记忆中,二人双手紧扣踱步回院里,却在门口碰上焦得眉头直皱的陈廉。

见二人来他赶忙迎上去:"头儿,皇城司密令,雷司公要见你。"

"现在?"顾千帆眼角微眯,已是不悦,又感到手中温度骤降,赵盼儿已将手抽出,摸在头顶簪子上。

"你去吧,我不跑,在家等你。"小姑娘一蹦一跳进了院里,顾千帆则是把一个烦字摆在了脸上,随陈廉回了皇城司。


这是第二支,这支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

赵盼儿进了屋里手还时不时往头上摸,赤红珊瑚如落英,她往窗外看去,石榴花已快要谢完了,倒是还有一朵开的正好。

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院子里恍若前世,刚嫁给顾千帆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那时石榴树才种下不久,满院子除了她连一点生气都不剩。他每天好晚才回来,满身血气,有时候衣服上也沾了,他总来不及洗就栽倒在床上,他总出差,回来很少不添伤的,每次她都看不下去给他换药。过了几月她才知道,那个被传遍大街小巷的活阎罗,就是顾千帆。

那是她第一次出逃,不知道去哪,也什么都没准备,只是心里实在闷得紧,就好像哪怕脱了籍从了良,她也还是笼中雀园里花。

被顾千帆逮回来的时候他很生气,但他也没生气多久,漫天箭矢便向我们洒下来,他没打过,肩上生生被削下一块皮肉。那时候我想,如果三娘在就好了,她力气那么大一定不会怕,可是我怕了。

他让我走,我就走了。

再后来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救下来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是谁救的他,甚至把还带着伤的他就扔在原地。

他说还好我回去了。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因为听说他是活阎罗,所以跑了。我挺不想说实话的,但面对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没见过他露出那种表情,就好像,就好像我九岁的时候遇见的一个花魁姐姐,她说她没有家,就这样做一辈子花魁,不是花魁了就随便找个法子去了。

说他像花魁姐姐,他准又得生气。

然后顾千帆又说,你要不走吧。但我也不想走了,我娘以前总说,越怕的东西就越要面对。更何况,他是个好人。我也就这么跟他说了,他转头盯着我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我说我就是知道。

他竟然笑了,还抱了一下我。

那一次回院子里的时候石榴树刚刚长出新芽,嫩绿嫩绿的,好看的紧。

赵盼儿回神,院里起风了,她便也起身回屋,想着为千帆和自己沏上一壶清茶,与明月共饮也好。


这时皇城司大堂上,"顾副使,来坐。"齐牧屏退了众人,替他已搬好了凳子。

“是你找我?”顾千帆讲话语气还是带些怨愤,也不顾对面是何人。

“是我。”齐牧点头。

待千帆坐下他递给他一封密函,上面仅有八字。

"夜潜相府 取谋逆证"

"顾副使,你是皇城司的人,武功最好,我会为你拨人马,就今晚。"

“我去?”顾千帆面无表情地抬头,正对上齐牧眼神。

“小顾,我信你,”齐牧紧盯着他,如鹰隼看见猎物,“只要你去,一定可以。”



章八 辉光落


“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


萧相府,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只有一道黑影从檐间翻落,悄无声息。

府里安安静静,顾千帆却莫名觉得这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他偏了偏头,又小心往书房里探去。

书房里没有人,烛火灭了,烛油还在往下滑落。他推门进去,书房里堆叠的书简纸张到处都是,左边第二屉,拉出来,里面有个机关,萧相的秘密文件都放在那里。

"谁?"顾千帆忽而察觉不对转头,压低声音问,长刀已握紧在手中。

萧相从门外现身,站在月光边缘,望着被月色清辉笼罩的顾千帆。

"奸相,"顾千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道貌岸然。"

"清流就是好人吗?"萧钦言顶着长刀,却未低头,雪白胡须在微风里轻颤。

顾千帆没回答他,反问了他一句:"你对盼儿做了什么?"

萧钦言听了这句往前一步,半张脸露出在月色下。

"你都知道了?"很少能看见萧相眼底充斥这许多的情绪,或喜或愧,似悲似怜,"可她太天真了,你们不合适。"

"我不会认你的,"顾千帆收起长刀,月色渐暗,他孤身立于书房中央,"你又是怎么说服的陈廉,用钱?"

"用命。"

顾千帆轻笑,人随后走出了萧府,长刀入鞘,不自知划伤手指,血滴落地溅开,世间一切也仿佛都溅开。

皇城司没什么查不到的,只要他铁了心想查。真相简单,抉择却难。


"陈廉,"皇城司门口,赵盼儿提两笼果子,专程来见他,"千帆呢?"

陈廉正伸了手要去接果子,听她这话又缩回手,眉目间是疑云团拢:"头儿不在家吗?他请了两天假,大家都以为他在家陪你啊。"

"他没和你说过他去哪了?"赵盼儿声音忽轻,垂了眸不知在想什么。

陈廉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没有。"

"好。"赵盼儿转身离开,日光照白衣,只相思无人知。

"盼儿姐,你没事吧。"陈廉在她背后喊,她只往后挥了挥手,渐行远。


赵盼儿行至院门口,想破了脑袋也没想着顾千帆能去哪,这几年他在外头,总和陈廉在一起,除了皇城司还是皇城司。这么想着,竟没瞧见院门前蹲了一个人,只呆呆打开门,直到那人唤她“盼儿姐”她才堪堪七窍回神。

眼前的宋引章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副如花容颜哭得残败,她拉了引章进院子里坐下,一问方知是前段时间那位沈官人,一边与她卿卿我我一边还养着其他乐妓,又听她们说了被那沈官人送去给大官作赠礼的事,这下可好,堪堪将芳心托付就遭此变故。引章妹妹虽说在琵琶上是独一份的天赋与勤快,可在感情上到底是初经人事,遭此打击,就跑来她盼儿姐这找安慰来了。

赵盼儿自身虽也有心事挂念,却更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有情,牵着她手絮絮叨叨开导了许久,直至夜幕压下,引章才恍觉迟了,就要告辞回乐坊。

走时又不放心,多问了一句,姐夫还没回来吗。

她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过去,原本因开导引章而稍显清明的心底又郁结起来。桌上沏好的那壶茶早就冷彻,院子里易沾尘,一日没碰,青玉杯便失了颜色。

说来说去,都是戏外人清,局内人浊。


另一处无名墓园里,顾千帆伫立良久,日头从西照到了东,将落未落之际,他跪下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沾了泥的石板上,敲得他颅内混沌霎时清明,而后又回归更杂乱的混沌。他眼中血丝密布,眸光消灭,云过遮日,天阴风起,他迈步下行,头也不回地出了墓园。

乾坤朗朗,世道轮回,独我顾千帆一个,如同命犯煞星,斗也是斗不过。

脸颊泪痕已干,他眸光狠厉而坚毅,再往深处探却是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暗。手上伤口已自己结痂,曾淌过血的地方没人擦,徒留着深色的痕。


余晖盛起,街上人摩肩接踵赶着回家。

"顾千帆,你跑哪去了?"他踏进院子的第一步,就听见赵盼儿带着哭腔问他,他缓缓转头,脑子里映出她双目红肿的像,他顿了顿脚步,没开口。

"顾千帆,你干嘛去了?"她又问,这次声音更大,他头脑嗡嗡直响。

于是驻足,口中出言暗哑,“你又答应了萧相什么,你明知我不喜他。”

“你不知道真相。”赵盼儿闷闷地回,起身想上前抱他。

“不知道真相的人是你赵盼儿。”他后退一步,说这几句话几乎已用尽了他大半力气,此刻双拳紧捏,脖颈青筋爆起。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赵盼儿眼见着千帆往后倒退,整个人都好像要向后倒去,心下一急,冲过去伸手扶了他,才知他此刻身子滚烫又沉重,已是不堪再言。

“是他害你入贱籍,是他害你家破人亡,是他害你寄人篱下不得不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益,即使这样你也还要帮他说话吗?赵、盼、儿。”他讲话时身上蒸腾的热气不停向外冒,在赵盼儿手上的身躯也一点点变沉,到最后唤她姓名,几乎已是一字字从喉间挤出。

可是,他在说什么啊。

她手上脱了力,顾千帆便直直坠向地面,激起满院尘土,可她置若罔闻,兀自往房里走去。

不是说一切都过去了吗,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吗,不是你说你不介意我曾,出身风尘的吗。

怎么会是他害的呢,怎么我该恨的人是他呢。

窗外藤蔓与石榴枝相交缠,已压得那枝条坠地,绿意消散。


她未察觉,顾千帆已转醒,立于门口,日光在他背后散成千万缕,却半缕都没有照进屋内,她听得他说:“赵盼儿,我们和离吧。”


她没说话,也没动。二人一站一坐如同两具塑像。


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全,留有淡淡的瘀痕,于是她想起那一日,即使她伤口绽开也无人动手。


顾千帆转头离开,院里那半盛的最后一朵榴花,不知被谁人摘了去,总之再过几月,也是零落成泥的命。


他回了皇城司,实在是身子虚浮,他便寻了椅子坐下,不多时,陈廉便撞了门进来:“头儿,我看见盼儿姐好像出京了。”

“我替你向雷敬求了,陈都头,之后你不用跟着我了。”他讲完这些,却始终没看陈廉哪怕一眼。

“头儿?”陈廉此时才觉得不对,欲靠近他时他却起身离了皇城司,眼神里空得可怕。

陈廉浑身一哆嗦,活阎罗三个字浮现在他脑海中,生生扼住了他将迈开的腿。


宋引章回了乐坊,里头正是欢颜同郎君闹,她擦了擦脸,又深吸一口气才踏进里头,张好好和池衙内双双回头。张好好拂袖不动声色地扫开了池衙内手上一朵石榴花,站起来往引章这走,宋引章低了头不看她。

“宋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她问。

宋引章摇了摇头,就要往里走。

“你若是想说了就说,我张好好若是能帮就帮你一点。”毕竟我们都一样,空有皮囊和技艺,有良心却终究成不了良人。

池衙内跟着张好好附和,嚷嚷着得罪好好也就是得罪他。

张好好转头盯着他:“你先告诉我这石榴花你又花了几贯钱买的?”

池衙内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凑近张好好耳边说了几句,竟把她逗得直笑。

云鬓凤钗摇,香玉软红凝。



章九 同昭昭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日月轮转,石榴花开又谢已三番。


“顾司使,钱塘这家茶铺被誉为江南第一,茶香果子好,掌柜娘子更是人间绝色。”老贾开口道,仿佛没察觉对面人甚至连头都没抬的异状。

“这就是你说的绝色?”顾司使沉默许久后开口,老贾听闻此言,又抬头看了看掌柜娘子,确是鸾姿凤态,称一句绝色也不为过。只是面前这人,是东京出了名的活阎罗,人人惧而远之,估计若真是九天神仙下凡,他那狠绝也能把仙生生吓回去。

“西湖风月,自是不如京华软红香土。”老贾回他。

老贾常年居住钱塘,自是不知旧事,更是不知道东京几年前顾夫人的事曾传遍整个皇城司,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就成了皇城司的雷池,敢提的人便是惹上了顾司使,一个不留神若是犯着了什么事,便叫他吃尽了苦楚也不得善终。

于是原本被改了又改早已味同嚼蜡的活阎罗话本又有了新的内容,此后名头大振,连皇城司甚至都比不得他这三个字来的可怖。

而话本的主角,此刻坐在老贾对面,低头望着茶碗,茶水清澈,映出他一双深陷的眼,常年浸淫于血色里,他这双眼早不似当初,如今眼里浊意层层,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究竟是他在皇城司里沾尽鲜血独善其身,还是在清流众官里百样玲珑自命不凡。

茶铺里客人不少,里头只一个掌柜,一位厨娘和一个跑堂的,三人忙的不停脚,堂上各人各声响,老贾又说:“这家茶铺的厨娘就是东京来的,据说她不常来,吃到她做的果子,就是福气了。”

顾千帆偏头往后厨里瞄了一眼,背影挺眼熟的,他收回目光又盯着茶碗。


后厨的孙三娘出来送果子时看见顾千帆身影,也是一惊,忙把赵盼儿拉到后厨问:“顾千帆?”

赵盼儿点了点头。

“终于想通了来找你了?”孙三娘脸上浮起忐忑的笑。

赵盼儿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说完这句就转头又去沏茶,招娣在堂里喊着盼儿姐去帮忙,一声是比一声急。

赵盼儿手下功夫不停,心思却飘回了三年前,她半句话没说就买了马跑到这钱塘来,明明已经跑了那么多次了,这次却什么都没带出来,直到日暮西山还只能坐在这空空的茶馆里发楞。

还好陈廉当时没把这里卖出去,否则她巴巴地跑了出来,还要露宿街头,倒真成了乞丐了。后来陈廉带三娘引章她们来这看她,她就说了她想开茶铺的事,这几人都知道,她想这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陈廉那几日多收了个小跟班,正好带过来给她帮忙。陈廉是真眼拙,当初拍着胸脯说给她带个白净小生过来,转头却捎来一个小姑娘,不过还好,葛招娣这孩子性子好,又能吃苦,她便二话不说收下了。

赵盼儿研着茶,看了看自己的手,是糙了。在这钱塘,人人称她一句卖茶文君,甚至谬赞成了人间绝色,可她也自知,是比不过三年前了,更遑论那东京盛况,双瞳剪水的美人处处都是。

“盼儿姐,盼儿姐!你想什么呢!”葛招娣年纪不大,嗓门倒是不小,一声声直撞进人心里,“盼儿姐,你是不是在想,那个欧阳今年能不能考中进士?”

算算日子,也是快要放榜了。

捡到欧阳的时候茶铺都还没开起来,喊了不少人来帮忙搬些桌子椅子,他们就在江岸边发现的他。

好不容易把他救起来,送进医馆里扔了好几百文钱,原本想的是等他转醒了再问问他什么来历,最好便是能留下帮个忙,茶馆那些日子虽说清闲,到底是缺个身强力壮的,老让招娣干重活也不是办法,雇人又没那么多银钱,不好三番两次朝三娘引章她们伸手。

谁知那人醒了,却是个一心只知读书考功名的,求了赵盼儿借了地方又说自己是遭奸人陷害,望娘子收容。赵盼儿自诩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没由得这天下谁人都帮,可谁知他就好像赖上了她们似的,只要她们在茶铺里,他总来嘘寒问暖几句,又时不时帮着干些活,过了几日招娣偷偷来和她说,这人看着是真缺个收容地,再说能有他帮帮忙也挺好的,这才收了他,又单辟了一处小院落供他念书。当时一个大男人感激得眼眶都红了,说借的银子考上了一定还她,又絮絮叨叨说他是遭人陷害,他日定能成大器。

此后两年落榜,都念叨着这些,又不识好歹地总赖着。

不知不觉他也在茶铺待了三年了,外头都传他是掌柜娘子养在私宅里的小白脸,然而赵盼儿自己却丝毫没有传闻里那意思,只是日日愁着他怎么还没考上功名。如今茶馆生意渐入正轨,他帮不上什么忙,却总从账房里支银子养他,欧阳旭又不是她儿子,虽说她信他读书人的风骨,知他不会白拿了银子不还,可是到底一年年都考不上,还要占她宅子,这算个什么事。


茶碾成屑玉,心事换了盏,清泉泡开,随她上茶时步步晃出涟漪阵阵。



章十 卧龙吟


“危磴盘纡上翠微,倚天楼观碧参差。”


茶碗震,清汤撒,茶水湿了一地尘。

不知是何处来的小混混,带刀棍好像是来找麻烦的,顾千帆抬眼看,赵盼儿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手里还怀抱着实木托盘。

她对上他目光也一惊,而后移开了眼。许久未见,她和三年前好像也没变多少,不过壮了,眼里也多了几分沉淀下的世故人情。可是她的眼还是一样的亮,这会也不见任何惊慌,只是不像从前盯着他看罢了。

“三娘!”她喊,这一喊拉回顾千帆的思绪,见得三娘扔出铜盘,砸向那歹人额头,歹人往后退了两步,她挣脱,在这不大的茶铺里东躲西避。茶粉飘得漫天都是,刀锋亮,顾千帆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跨步上前,将她拉离那歹人,又一脚踹开他。

“走水啦!”外面有人喊,两人齐齐转头,看见茶铺一角大火已经燃起,门口还有人往里头泼着油。三娘见盼儿这安全,冲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招娣翻出茶铺,往大路上去了。

而赵盼儿回头,只有钱塘江江水潺潺,“走”,她尚未动,顾千帆就拖着她跳下了水,最后她见那一眼茶铺便是火光冲天。

这边老贾带人马赶到时已无出路,满目皆热焰,不知此间人何处。


这时的东京,正值放榜日,各位秀才书生都争相往榜单那挤,路过的杜长风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叹这届文人少了德行,忽然间看见一人立于一尺外,摇扇伫立,眉宇间是尽得意自满。这种神态他在无数届中举的人脸上都见过,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是在放榜之时就露出这样神色的,少见,少见。

“敢问贤弟,何处人士啊?”杜长风上前搭话,那人转过来见他一席深青色官服,便对他作了个揖道:“在下欧阳旭,钱塘人士。”

“哦哦,我看众人皆争抢着去瞧那榜上姓名,你如何不去?”

“在下作答时已是说全心中抱负、诉尽天下疾苦。在下自诩读书人,自是不想折风骨以侍人,因此上不上榜,便也无碍。”欧阳旭脸上依旧志得意满,却露出一丝轻蔑来,只是杜长风这个文人脑袋,听得风骨二字便连连称誉,结下了这个朋友。

风骨。杜长风走了后,欧阳旭在嘴里咀嚼着这个词,心头不禁有些酸涩,而后又安慰自己,正朝纲,除奸佞,这如何不是文人风骨,又何须要在这权利斗争的激流中洁身自好不偏不倚。

不知那幅画,他们拿到了没有。


昨夜三更,东京城仍灯火阑珊,欧阳旭正在房里踱步,满心忐忑着这次能否上榜。他知道,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凭他的本事,他不应该落榜,第一次就不应该,更别提这么多年,他带着一口心气兢兢业业念书,他不可能考不上。但他欧阳家朝朝愈发落魄,他早没有门路去平步他的青云路,他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总有一天,他欧阳旭能再度风光。

烛火比外头的夜空还暗了些微,虫鸣在人声嘈杂里几不可闻。欧阳旭赤红着眼睛再转身的时候就看见的是高观察,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连同不长眼的刀刃和看不清脸的左右暗卫,使他并不宽敞的寝室显得逼仄。

欧阳旭心下一惊,满脑子盘算起他、或他欧阳家,究竟得罪了哪家人,那人却已经开口问他:“你见过夜宴图?”

他忽然想起他做文章时引用的夜宴图,盼儿宅子里书画不少,这幅他也曾见过好几次。

他又抬头,面前的人样貌里处处透着精明,虽然此刻穿的是便服,他也并不认识这人,可他看得出,这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高观察见欧阳旭不回话,一双眼在他身上来回扫了趟,看得出此刻心里盘盘绕绕,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警惕。为官这些年,他能做到观察这个位置,除了靠一手察言观色的功夫之外,就是他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避过了不少祸端。

思来想去,欧阳旭还是开口:“夜宴图?”

“图给我,今科探花给你。”高观察直言,眼光如蒺藜扎在欧阳旭脸上,扎的他脸皮刺痛,可难以抑制的渴望又如同蔓草丛生,新长出的芽缠上蒺藜,欧阳旭也对上高观察眼光。

“好,但图要我的人去拿。”欧阳旭讲的笃定,声音里却不自觉带了颤抖。

“行,”高观察言简意赅,“五天之后拿图来见我。”

他说完这话带着两个人转身就走,实际上并没有留给欧阳旭多一丝的感情,但是他身后的欧阳旭却迷起眼睛咬牙切齿。自从他第一次落榜之后,寄宿女人家,被那些贱民议论,到了这时了,就连一个探花都要靠人施舍,他越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所求是什么,但方才,那个人一来一去,看他和看世间纤尘没什么不同,他恍然想到自己想要什么。

权势。

没有权势他连活着都没办法。

考取功名就是他第一块土壤,而夜宴图,是他第一份养料。

长到足够大,他也能缠住虎狼豺虫,还世间清白,也还他清白。

想起夜宴图他就不自觉想起那个女人,和他见过的那些娇滴滴美妾不同的赵盼儿,在他日日夜夜灯盏长燃之时为他点一杯茶的赵盼儿,又或是,在街坊邻里纷杂流言里颜色不变高昂着头的赵盼儿。他说不清自己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恼她多一点,她那双清茶一般的眼睛看着他问他今年能不能考中的时候,他好像心尖尖上的血都在沸腾;可她偶尔摸着头上簪子往京城方向看的时候,他又气她贪慕虚荣、金玉在外。

他突然想起什么,往屋里走,掏出藏在床底下的红木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块金锭来,说是破釜沉舟也好,文人风骨也罢,这些买那副画也应该够了,到时候也别忘记吩咐那些人当心伤到盼儿。

欧阳旭捏着那金锭瘫坐在墙角,他仰头,外面不知是谁放起了烟火,照亮夜空如同白昼,不知为何,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流下两滴清泪,还未滑至嘴边就被擦掉,他起身背对那些光华,朝床榻走去。


“夜宴图?又是齐牧。”说这话的女子指节莹白,正捻了一颗剥好的龙眼往嘴里放。

她在想着如何安定天下,可总有人妄图用浊风吹折她根基,虽蚍蜉无法撼树,只是到底烦的紧,到时候连他头疼的毛病都得激起来。为人臣子,怎么就不能为他的官家想一想,那女子轻叹气,这恶人就她来做吧。



章十一 轻罗裳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那一头三娘拉着招娣跑出老远,见后面没人追上来,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放开招娣的手在原地停下。

“三娘姐,盼儿姐跟着那男的走了,没事吗,我看那男的面相凶的很,他腰上还挂着刀呢。”招娣毕竟来的晚,虽说知道一些旧事,却没见过顾千帆。

“没事,那是顾千帆。”三娘边喘气边回她。

“顾千帆…”招娣小声嘟囔,“啊!就是陈廉的那个头儿,盼儿姐的…”她说到一半好像又觉得不合适,突然闭了嘴,眼神往三娘这儿瞟了瞟。

“负心汉。”三娘接了她的话,让咱们家赵盼儿等了三年了,连一句话都没有,可不是负心汉吗,眼见着姐妹几个都鱼水和谐,就她还在等,她总说她是为了等一个答复,不管什么都好,可谁都看得出来,那是放不下。

这两人之间隔着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也太沉了,即使陈廉常常带话来说头儿会想盼儿姐也于事无补。

赵盼儿不可能等他一世,总得要有一个人先走出来。

虽说那两位的事若不靠他们自己,便是山穷水尽无路转圜,可三娘还是恨铁不成钢,他们几个当年就陪着盼儿和顾副使走到现在的人,又何尝不希望他们能好好的,过了这个坎,让盼儿搬回东京去,也省得她和引章总要跑钱塘来看她。有时候她都想押着顾千帆到赵盼儿面前,是福是祸,一刀断了便是,总拖着,是不是个男人。茶铺刚开起来的时候,盼儿也曾风风火火找过顾千帆,只是没见着,回来那心头火就熄了一半,只身坐着想了许久,再之后她就等了他三年了。

大家都觉得她开起了茶铺,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只有从小跟她到大的三娘和引章看得出来,无论外头再如何热闹又或者生活如何富贵,赵盼儿都只是空空荡荡一个壳而已。这回不管怎么样,能解了她心结也就好了。

“三娘姐,我们现在,还回钱塘吗?”招娣在一边已经席地坐下了,跑这一大段,也给小姑娘累的够呛。

“回,怎么不回,还不知道宅子里怎么样了,得回去看看。”三娘转身,往远处望了望,茶铺早已看不见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开。


二人又花了大半时辰走回来,茶铺已经半边焦黑,旁边稀稀拉拉围了一些人,看见招娣和她风尘仆仆回来,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招娣嘴快,挑了些紧要的解释了,就拉着她挤出了人群,眼见着开了小三年的茶铺如今成了一片废墟,到底心里惊慌忐忑,生怕是寻着来的,连宅子也一并毁了。

赶到宅子门口,见门开着三娘边暗道不妙,招娣跟着她此时脸上也是多严肃了几分。

院子里倒是看着整齐,书房和库房里却一团乱,醒目的位置放了一块金锭,在纷乱又铺了遍室的白里闪闪发光。

二人不知丢了什么书画,也没太明白金子的意思,只好都暂且打理了,等着盼儿回来清点。

留招娣一个在这也招人担心,三娘便往东京去了一封信,且留在了钱塘。


东京城里此刻正值良宵,万人空巷,歌舞升平,汴河上画舫百艘,丝竹管弦,笙歌鼎沸。听闻有贵人来访相国寺内万姓交易,虽未屏退众人,却都是搜了身才放的你进去。

“好好姐,听说今天有贵人也来这购置东西了,你会不会认识啊。”讲这话的正是宋引章,她如今也做了两年琵琶色教头了,今日乐坊无事,姐妹们都各自休息去了,恰好赶上万姓交易,她便叫上张好好来逛这大相国寺,采买些首饰玩器回去。

“好好姐,你看这个珍珠手钏,看着不错……”引章拿起首饰又放下,眼前人一张好容颜,此刻却仿佛丢了半副心窍,“好好姐,你怎么了吗?”

张好好猛地回神,又端起花魁的架势,双眼看人是含情脉脉,眼底却空荡,眼底直通心底。

她停了停,捡起刚刚那个珍珠手钏,开口:“是不错。我和池衙内分开了。”

“什么?”引章惊呼,她转头看她,额上碎发粘在今日精致的妆面上,她伸手拨开,喃喃道:“怎么会呢,你们不是一直那么好吗。”

张好好放下手上珠翠,弱弱地甩甩手,看着宋引章言道:“表面上而已,我和他本来也好不了多久,”她停了一下,看向宋引章的眼底似多了几分怜悯又几分艳羡,“引章妹子,不是每个乐籍的命都和你一样好的。”

引章想反驳她,下意识又要拿去年周舍的事情来说,却被她出口的话给堵住了,那些愤愤不平在嗓子口冲了一遭,又咽回肚子里。若是换了一年前的她,便是再怎么样也要把自己想说的说出口的。

“你好像不管做了什么错事,总有人能为你破了局,总有人保你平安,沈如琢那次是我,周舍那次是赵盼儿,之后是安秀才,”张好好低头笑了一下,远处有人看着这一笑忘了迈步,后面的人撞了他满背,“可我没有,池衙内说我是他心里最重的那一个,现在还不是说走就走了,连信都没留一封。”

张好好叹了气,她最近总是叹气,宋引章怪自己没早看出来,也跟着叹了口气,又往回走几步买下了那珍珠手钏,戴在张好好手上。

“好好姐,你还有我们呢,大不了等安秀才他考上功名,给你脱籍,也不过就是多熬几年,这么多年我们不是都熬过来了吗。”引章牵着她的手拍了拍,曾经她刚进乐坊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闯了祸总要盼儿姐和顾姐夫来圆,后来认识了好好,她讲道理时总是牵着她的手拍一拍,玉软香温的柔夷相握,她忘不了。

想到这她又念起远在钱塘的盼儿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是说日子过的怎么样,盼儿姐在哪都能过好日子的,只是她,受的心伤不比她们任何一个少,却总一副比谁都强的样子撑着。

众声嘈嘈熙来攘往里,这两位绝色女子牵着手杵在原地,如同雕塑,眉目里竟都是绵绵愁绪。


可自从那日分开之后,宋引章再也没见过张好好,她托宫里人脉问了又问,最后听说她被一个封地亲王看上了想纳为妾,她不肯,自行逃出了宫,后来就再也不知去向了。

宋引章思来想去,还是去了池衙内府上拜见。池衙内比往日更轻浮些,甚至问她要不要舍了那秀才嫁给他。呸,她才不要。但她没开口,只是往后退了一步,他虽言语间风花雪月,可双眼布满红血丝,像是好几日没睡好的样子。她问池衙内张好好的事,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他那双通红的眼眸里几乎都要憋出泪来,最后却只说,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他不知道什么张好好。

池衙内转身走进内室,管家小厮跟进去,宋引章一个人站在堂上,总觉得他知道什么却又锁进了心底。她思虑再三,还是退出了他府上,回乐坊去了。

在她走后,池衙内在内室忽然大哭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吓死人了!她是不是看出来了!”

那些小厮忙安抚他说应该没有,衙内演的好。

衙内皱起了脸,嘴巴一瘪往何四怀里躺。他叹了口气。

池衙内很少叹气,有委屈他哭完就好了,还委屈就拿钱找人去欺负人,几百贯几千贯砸下去总有人帮他干活,也不知道叹气是跟谁学的。

其实宋引章没猜错,他确实知道,但他不能说。为了他自己的命,也为了好好的命,民斗不过官的。

那天晚上张好好满身泥水滚进他院子里的时候,就像他被打翻的鸟笼里飞出去那只鸟一样,在草地里打了个滚。他每天两次安排人去洗的羽毛就那么脏掉了,鸟也追不回来了,而她背对着他,嘴里还在骂他什么,他不想听,他很委屈,他拔腿就跑,还没忘记拎走那个空鸟笼。

哼,我池衙内就连一根毛都不会留给你!永别啦!

可是何四怀里真的没有好好怀里香,虽然都很软很暖就是了。

那天晚上她的妆花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妆花了的张好好,像他府上那把没开刃但是花了很多银子的刀。好好声音还是好好听,但讲话时候似乎全身都在抗拒着什么,她求他救她。

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民怎么和官斗,更何况还是要为了你。不干。”

话出口心里也有些不舍,毕竟是从前好过的人。

张好好似乎很挣扎,她起来的时候说了好多好多,也骂了很多很多,但池衙内好像突然也不觉得有多委屈,何四在一边已经张开了手,但池衙内推开了他。

他给了她很多钱,仅此而已,她说她要去钱塘随便找个小地方住下,然后欲言又止,消失在夜里。

本来想让她再给他唱一首歌的,看着她眼睛的时候都忘了说,想起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就这么放她走,当真是本衙内失策!哼,气人!

汴江上会有一只小舟载她去到没人知道的地方,此后命运,风马牛不相及。就让她受苦去吧!

这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下江南,到底还是要再遇见她。



章十二 舟舟慢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钱塘江上,一叶扁舟,半边绯色,烟波浩淼。

赵盼儿同顾千帆搭上了一艘货船,这会正在甲板上拧干了衣裳晾开,穿的船家的粗麻布衣,赵盼儿倒是没什么不适,顾千帆穿了这个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许久未见。”顾千帆开口,本来这句后面还有一句可否安好,他却说不出来,她看着挺好的,至少那一双眼依旧明亮,若论及她吃了多少苦,他更不敢问,见她动作便知她受过不少伤,尤其是左肩。

“嗯。”她答,手上动作不停。

“你还带着这个呢。”两岸灯火红,她头上那只火珊瑚簪子上流光掠过,是与她粗布麻衣不相称的华丽。

赵盼儿动作微滞,随后伸手拔下了那簪子,顺手就扔进了河里:“首饰而已。”

虽然有点贵。

咕嘟,扑通。

两声之后赵盼儿身边空空,水面荡开波纹,又静止如镜面,她忍不住探头去瞧,一人一簪,都不知去向。

她愤愤扔下手上的湿衣服,抿唇叹气,眉峰蹙起,就要去喊船家来救人。她刚起身,顾千帆破水而出,深吸了几口气向船边游,赵盼儿见人无恙又蹲下,眉头却舒展。

簪子带着水淅淅沥沥下落,被那人拿在手里塞给她,沾了她满手湿气。

江两岸也是火树银花。

“拿好,要丢也别在我面前丢。”顾千帆开口,说完往船舱里走,水滴滴答答一路。


船家言今夜不靠岸,二人商议便在船上将就一晚。

这夜也并不安宁。

月圆云稀,江上寂然无人烟。

突然传来重物落地声,将赵盼儿从床上惊醒,她半眯着眼借月色去看,发觉顾千帆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走近了才发觉他肩上有血色在染开,只是这粗布衣不易渗血,睡前才没人发觉。

船舱潮湿,他背上的血只半凝,赵盼儿本只想喊醒他的,没想到手触及那人时是满身滚烫。温度通过指尖传向心脏,赵盼儿缩回手,同样的人同样的指尖滚烫,心脏处仿佛又一次窒息,那些不堪的回忆如同潮水滚滚向她袭来,好不容易才挣脱的旧事。

最讨厌以色侍人,最讨厌傍人篱落,最讨厌,薄情寡义。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站起身,轻轻踹了他一脚,嘴里小声嘟囔:起来自己弄,顾千帆。地上的人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地上蜷缩起来,嘴里一直念着什么。

赵盼儿也瞬间转头坐回床上,她听见了,他在喊,盼儿快走。这么喊的只有五年前那一次,她第一次跑,那一次顾千帆找她找了整整两天,回去的路上被人追杀,他两天两夜没睡,根本打不过他们。他在赵盼儿眼里只挨过那一次打,直到最后那些神秘人出现救下他们,他还在念,盼儿快走。伤的最重的也是肩膀,一整块皮肉几乎都被削掉了,他还一边笑一边跟她撒娇讲娘子他好痛。

真的很痛吧,那一年赵盼儿还什么伤都没受过,她只知道笑着亲亲他,可现在不一样了,赵盼儿手摸向自己左肩。

又何苦呢,一边赶我走盼我永不回头,一边又将自己深陷于回忆囹圄,一边苦于这情缘羁绊,一边又如悬崖垂绳不愿松手。


赵盼儿,你又何尝不是呢,他一句话就能拉你回到那些日子里去。那些生死相依如临深渊的每一幕每一场,她赵盼儿都铭心刻骨,即使什么都不说也不去想,也难忘。


她终究还是起身,颤着手替他处理了伤口,脱下肩头布料时她还是惊了一惊。伤痕盘亘,很多地方看起来都没有好好处理过,任它烂了又长好,如今肩上这道也是,已经开始溃烂流脓。

顾千帆啊顾千帆,你这命是真够硬的。

她看着这道皮破肉烂的伤口,自己的左肩也隐隐地疼起来。那是她两年前被钱塘的生意人弄伤的,如果不是她当时拼了命,咬下来那人半截手指,她现在早不知尸埋何处。当时她的肩也是这样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大夫说就差一点点,她的左手就全废了。好像和顾千帆在一起的那三年,美满得像浮沤,一点一点削去了她原本在这世上生存的尖牙利爪,让她只知道伸出手去迎接他。

她扶他上床,自己随便寻了个地方靠着,今夜满月,清辉照满河,他与她分别已经三年了,先几天还有离愁别绪塞满心满身,到如今似乎也,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思及这三年,所经历的太多,那些消失的与市井杂人周旋之计又重回到她血脉里,她也曾放下脸面去救人,她也曾磨破指尖谋生计。不知想到何处她昏昏睡去,再睁眼时恍觉有人在拉扯她衣衫,她条件反射般扬手,定睛一看是顾千帆。

“我们还没和离。”他眼下乌青深深,此刻凑近了才觉得他瘦的连脸都棱角分明。

于是赵盼儿顿了顿才回神:“契书只在你那有了,何时要去官府我都可以。”

那边顾千帆也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昨晚其实可以睡床。”

“登徒子。”赵盼儿瞪他一眼,然后偏过脸去再不理他。


可能连顾千帆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唇角已经微微勾起,三年前新调来的小跟班若是看见这一幕,估计是要连下巴都惊掉。


暮云遮月,残影浮摇。

欧阳旭捧画半躬着身子在堂下听面前两人谋划,如同静寂了许久的泉水沸腾一般,他忽然抬头,看着他们字正腔圆地念:“欧阳旭愿为阁下效劳。”

齐牧与高观察对视一眼,脸上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笑容底下是什么龙潭虎穴蜜里藏刀,和他们交涉久了的官员都知道。

欧阳旭捏画的手紧了紧,堂上人终于开口:“夜宴图的事,我们要你把顾千帆拉进来,他的履历在这。”堂上丢下来一本册子,边上有些发毛,不是新的。

“办好了,我们保你仕途亨通,平步青云。”高观察补充。

“是。”欧阳旭又拱手躬身退出。平步青云,真是个太好听的词了。


“这个棋子你真要弃了?”欧阳旭走后房里又传来声音。

“他知道的多,现在满东京都知道他和萧相关系似乎是不一般,这样的人我不敢用。再说,他在钱塘失踪已经三天了。”齐牧没抬头,手里拿的是另一本册子。

“可他不是挺信你的吗。”高观察小心翼翼问。

“他从没信过我,无非是在得过且过。”齐牧把册子随便往桌上各书简里一塞,振了振袖子。

高观察没说话。他们这群人里,没人不想把萧相拉下马,他坐那个辅相的位子已经太久了。没道理他们在承受暗潮汹涌险恶,而他坐那个位子只管享东京风华繁荣。

该变天了。



章十三 共风月


“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


轻舟缓靠岸,绿树映黄花。一双人下了船,这会日头正盛,街上行人都稀稀拉拉没有几个。

“你去哪?”二人在城中走,周边倒也不闹,因此顾司尊这句话虽说的轻,却被赵盼儿明明白白听进了耳朵里。

她有些惊异地转头看他一眼,他不自在地朝另一边看。

“没想好。”赵盼儿如实答。

一边是已经烧毁的钱塘茶铺和不知何来的仇家,一边是久未踏足的东京和各自好不容易已经扎根的姐妹们。

“你不能再回钱塘了。”顾千帆笃定的讲。

“皇城司未免也管得太宽了。”赵盼儿瘪嘴。

“皇城司没什么不能管的。”这一来一回的辩驳里,好像又回了那些岁月静好里。

“为何。”

“我在那出了事,自然有人会去查,顺藤摸瓜,我们的事瞒不住。”

“然后呢。”

“他们会尝试那些老办法来威胁我。”

“可我已经不是那时的顾夫人了,”她瞟见顾千帆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对着他扬了扬拳头,“那我去个别的地方,劳烦你帮我给陈廉他们带个信。”

顾千帆闭口不言,过了好一阵子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好字。

“最后要不要喝一杯?”赵盼儿看见街边酒楼,装作一时兴起问他,“就当离别酒了,三年前也没个好好的告别。”

他刚想说,皇城司不喝酒,话到嘴边又咽下,点了点头。


“掌柜亲酿的桂花酒,喝着虽甜,但不可贪杯呐客官,这酒后劲大的很。”小二把酒和话都放下,转身出了包间。

酒斟满。

一碰杯,双双笑,一仰而尽。

二碰杯,思旧事,苦酒入喉。

三碰杯,敬后日,祝词在心。


“顾千帆。”她叫他的名字,头脑已有些许的昏沉,想来对面这男人也是,他看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醒。

“有些话我明知不该再说了,不喝这杯我也没勇气说,可如果不说出口,明知遥以心照却偏要远隔重山,我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明亮得仿佛五年之前,他们初遇那一天,她不谙世事,他志得意满。活阎罗是无论如何不会对外人露出这种眼神的,你喝醉了顾千帆。

但是喝醉了好,醒了以后什么也就都忘了。

“你当年说过,你想娶的是我,也不在乎我曾出身乐籍,”她顿了顿,又喝了一杯,“虽然你后来反悔了。”

“我没有,”顾千帆打断了她,“我没后悔过娶你。”

“让我说完,”她举杯,二人再碰杯饮下杯中酒,“我也是,我想嫁的是顾千帆,不是谁的儿子。”

顾千帆抬头盯着她,眼睛亮得吓人:“说完了?”

她点头。

“我没法带你走赵盼儿,你知道满东京城现在都是怎么看我这个活阎罗的吗,”他又低下了头,闷了一口酒,“我比你更怕你出事盼儿。”

“你若心甘情愿一个人回去,我赵盼儿也不会缠着你。”她低头笑,又轻轻用小指拭去眼角一滴泪。

“你跟我回去?你不要命了吗赵盼儿?”他压低声音问他,像极了几年前训她总往外逃。

“你就这么关心我的命吗。”赵盼儿声音已经极小,酒劲上头,眼前人似梦中人。

“是,你是我的死穴,你是我的软肋,你是我不愿下地狱成阎罗的最后牵挂,你赵盼儿是我顾千帆这辈子都想好好保护的人,我就是胆子小了,我怕我护不住你。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赵盼儿。”

她没回话,盯着他直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只是笑,眼睛里却晶晶亮亮地盈满了泪,“顾千帆。”

“嗯?”他没好气地应她。

“你每年送的石榴花其实我都收到了,还有……”她还没说完,顾千帆的唇已经堵了上来,她没防着,被亲了个实打实。

等两人都反应过来时都迅速分开,赵盼儿低头,顾千帆沉思。

只一念,赵盼儿又抬头,顾千帆眼睛里也多了些东西,他的唇又贴上来,这回她没躲反而迎了上去,吻逐渐加深,赵盼儿也逐渐爬上他身子,双手搂着他脖颈,摸到了什么后她抬头,唇与唇分开,还在微微喘气。

“你的伤。”

“没事。”他又去亲她,却被她躲开。

“好好养伤。”她从他身上下来,手轻轻拍了拍伤疤未好处,顾千帆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点疼对他而言简直小菜一碟,他伸手又想抱她,被她躲了。

这酒后劲着实厉害。

他好像也酩酊大醉,不知归处。

赵盼儿。

他直到现在也还不敢相信自己同一个女子能有如此深的羁绊,还是无论谁都嗤之以鼻的风月女子。

那时真是年少轻狂,又刚知道萧相就是当年那个丢下他们母子俩不管的男人,心里实在愤懑,见了那帮人让他升迁就有不甘心如同热汤从心底溢出来。正好那时候赵盼儿拿着同心佩找到了他,她说她刚脱籍,她问他娶不娶她。

娶,为什么不娶。

进皇城司是他第一次远离那个男人,娶赵盼儿是他与他第二次决裂。

顾千帆知道萧相没敢认他,甚至不知道他认出来他了。你的儿子,就要名声尽毁,仕途坎坷,我要你看着我一点一点坏掉,你不是很想要我认祖归宗吗,这样的顾千帆,你敢要吗。

他不敢。

但赵盼儿敢。

他至今也不知道那段时间萧相见赵盼儿说了什么,只知道两人好像达成了一个什么协议,和他有关的。

顾千帆脑子晕晕的,桂花酒的香气从喉咙里穿进四肢百骸,他想起刚刚唇瓣上的温度,皮肉贴合的舒适让他战栗。他与她,如卯榫,却又被这世界割成各自的两半,因而再也无法契合。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她说清楚,可等他想清楚了爱恨,就更害怕失去。

他宁愿在暗黑里看着她逐渐失望而后挣脱,也不想再拖着她和他一起深陷污泥,就算她愿意。

愿你拥有圆满又成熟的爱,最后子孙满堂。


顾千帆再醒来,酒桌上只余他一人,他赶急着去问店小二,他却说那女人一早就策马走了,往出城的方向去了,算来这会早就出城了。

脚比思想先迈步追了出去,酒楼外头人潮川流不息,寻不见她。于是他冷静下来,一步步退了回去。也罢,下次寻个由头让皇城司的人去找吧,只要她平安就好。

这么想,他也就上马往东京去了。



章十四 许兰因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然而赵盼儿也并未出城,此刻在城门边上阴影里站着。

赵盼儿看着顾千帆的马出了城,冲着他念了一句:“顾司使,就此别过。”


这里有一个be结局 

(不想看可以接着往下看 看了也要接着往下看)


人还未出视野,她就眼睁睁看着一队人马从后面一击打晕了他,落叶入泥,山雨归涧。

“皇城司办案,无关人等速速退避。”那队人亮令牌,而后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赵盼儿愣在原地,随后转身跑回饭馆要了纸笔,又把身上留下的纹银都给了人,让那商队里的人加急送去京城。


伤疤不无来处,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往京城的方向望,三年没进京了。


“盼儿姐。”身后有人喊她,她转头。陈廉如今是少年初长成,她总听招娣说陈廉在东京做指挥多威风,果真不差。

“你怎么在这。”陈廉拉了她进附近人多处,凑她耳边轻声说,“皇城司知道头儿和你重聚了,正找人马来抓你们呢,我赶紧就来和你报信了。”他随口扯了个理由。

她也学他样子凑近轻声道:“他们刚刚把千帆掳走,我亲眼看见的。”讲出千帆时如鱼入水,也恍如隔世。

“我来之前告诉萧相了,头儿不会有事的。”

“嗯。我们何时回京。”

“盼儿姐你要回京?”

薄暮已至,微风轻拂。

她点头。如果就这样,日后得知的是他因此身亡的消息,她这辈子就都被锁进了高塔里不得翻身。再说,契约为证,他们还没和离。让她亲眼看着他去独赴险境,她做不到。要么不相见,要么常牵绊。

“那头儿肯定高兴,你去和他说说,让他理理我,别总在背后给我做事。”陈廉每谈及这事总愁眉苦脸,比和招娣吵架时的脸还臭。

二人长久未见,虽有书信联系,但到底是故人初见,就这样零零碎碎聊了一路。


日升月落,转眼赵盼儿在东京已经待了三日,陈廉那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更是见不着人,托了自己人去问,也没消息。如此巴巴地等了陈廉三天,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夜回了顾副使自己的小院里,门锁着,还是她在外头找了东西垫着翻墙进去的。

摔得怪疼。

她的房间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进来了,甚至连院子里都不干不净的,蒙了一层屑土。在房里翻箱倒柜,仔细搜寻着三年前的记忆,终于在书柜最底下书简后面找到了那个红木小匣子。

匣子虽未蒙尘,到底搁置久了,带了霉气。她用袖子擦了擦,打开时甚至手在微微颤抖。

还好,还在。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见萧相的,你一个粗鄙妇人,哪来的回哪去吧。”看门侍卫一把推开赵盼儿,面容不变,在烈日照耀下依旧伫立在门前,和旁边那尊石狮子一样。

赵盼儿拿出那枚玉佩时手有点不受控制,指尖传来温润触感,是块好玉没错。她按下不听话的手,深吸一口气往前走,那守卫拿起刀对准她又放下,看着她稳稳当当的脸色和同样拿的稳当的玉佩发愣。似乎眼睛里除了钦佩还参杂了一些别的东西,那种目光她在钱塘见过太多了,走到哪里都避不开,那时候她才知道当一个人,不,一个脱籍的丽人在世间独自生存到底有多难,于是她拼了命去活。到底,容颜对她而言没那么重要,即使那可以是她最艳丽的武器。

门口守卫终究还是迎了她进去。

偏房很大,比他们从前住的那个院子小不了多少,这凳子看着就不一般,似乎是上了年头的金丝楠木,泛着紫红的微光。

萧相过了很久才走进来。三年没见,他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好像笃定她看不出来因此赤裸裸放在眼里。赵盼儿心里不服面上并无半点变化,萧相见得她这样,也收起了两份眼里情绪,在上首八仙椅坐下。

“萧相,千帆的事您知道了吗。”赵盼儿起身,在堂中正经行了个大礼,到底几年没有做了,虽然记得,但还是处处透着生疏。

“三年啦,”萧相长叹一口气,语气里似乎是沧海桑田的惋惜,“你不在东京都三年了。”又或许不是惋惜。

“是,”她回他,站直了身子,“可千帆毕竟是……皇城司重要一人。”

萧相笑了一下:“你到底没忘了三年前的誓言,我知道,我当然会救他。但你,回钱塘去吧,我会派人送你。”

“好。”赵盼儿又行礼,谢意仅限于此。她保守秘密,换一次救命的机会。

一边的小厮端上红木托盘,她将那块莲花紫玉佩放上去,玉佩离手,赵盼儿有些恍惚,眩晕之下她差点没站住,这金碧辉煌的偏室,臭名昭著的活阎罗,花瓣飘洒的妓馆,熊熊燃烧的茶铺和飘摇不定的独木舟,一幕幕一件件,在她脑海里走马观花般闪现。

直到见到室外阳光明媚,她才恍然清醒过来,隐约记得自己就这样谢过了萧相,转头就走了出来。

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车夫是个黑壮汉子,手臂上的疤让他看起来带了腾腾杀气。

她上车坐定,这回真是赌上我的一切在救你了顾千帆,算我还了你的所有情。

不知车颠簸了多久,忽然停下,外面传来一声重响,赵盼儿心里一抖,迅速往马车里扫了一圈。这马车虽说瞧着豪奢,可到处也寻不见一个能保命的东西,赵盼儿心里愤懑不平,更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荒郊野岭。

于是萧谓打开马车帘子时就被狠狠踹了一脚,正中面庞,他急急往后退了三步,马车里的人还不罢休,不知道扔了什么东西出来,似乎是急了,只砸中他肩膀。他偏头去看,好像是哪拆出来的木块。

“别别别!大嫂!是我!”萧谓忙不迭解释,他可不想再被打第三下了。

赵盼儿闻言果然停下了扔东西的手,只是她眼里身上的戒备依旧满溢。

“大嫂,我是来救你的,别这样了。”萧谓揉着鼻子跟她讲,不自觉上前一步,赵盼儿就往马车里又缩了一点,眼看又一块木头就要往萧谓脑袋上砸,他只好往后退了退。赵盼儿这才看见他身后,原本被遮挡住的那个黑壮汉子,这会不省人事倒在地上。

“嫂子,你别不信我,我真是来救你的,我爹他想杀了你。杀了你就能把顾千帆的罪全安在你身上,毕竟你是他的妻子,全东京都知道,那个玉佩就是你的送命符。你信我,快跑吧。”萧谓眼里竟流露出一丝哀求。

赵盼儿没有动。

“我爹他根本就没有心,更别说情爱了,他能坐着那个辅相的位子那么久,靠的就是这个。他能利用情感榨干你的所有价值,他眼里只有他的官职了。你快走吧。”

虽说他话说到这份上,连带着她三年前对他的了解,已经是信了五六分,可到底事关性命,再说,三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了。

萧谓咬了咬牙,低下头又开口:“我没必要救你,我也最讨厌我大哥。但他一年前救过我的命,自己修养了半个月,这份情我没地方报也不肯向他低头,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大嫂,你听我的,再不走我们两都走不了。”

他走不了无非是皮肉之苦,可赵盼儿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赵盼儿想了又想,萧相那个样子,她看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她似乎看明白了,却又不敢轻信。性命攸关的局势之下,她还是翻身上马,深深看了萧谓一眼,便驾马前行。

如若平安,到底还是欠了顾千帆一条命。



章十五 白草折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皇城司,顾司使,好几天没见了。”

一盆冷水泼在他头顶,他睁开眼时,眼前水光扭曲,世界都变幻不清。

他还记得上一秒他还在思量追盼儿的事,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这倒好,抓人的成了被抓的。

“崔指挥,最近可好。”他随意地讲,如同午后用了膳的闲聊,竟丝毫没有身处刑架上之感。

“好?”他满眼是阴晦,“你那个好爹倒是厉害,逼得皇城司和清流都无立锥之地。”

果然,齐牧和皇城司勾搭上应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也挺简单的,只要你一句话,萧钦言就能倒台。”反正你也不认他。

“要我编造根本没有的事吗。”顾千帆看他时眼里甚至带了挑衅。

“不,是要你招供。”

顾千帆笑:“我无话可招。”

“夜宴图找到了吗?”崔指挥抬起他下巴强迫他与他对视。

“假的。”他眼里少有的坦荡。

“真的呢?”崔指挥咄咄逼人。

“不在钱塘。”他对着他眼睛答。

“那萧相逆反的计划,你知道多少。”崔指挥眼光突然尖利,捏着他下巴的手用力,骨骼嘎吱作响。

“什么计划?”他挑眉。

崔指挥愤而放手,转身对其他人说:“来人,我倒要看看,活阎罗研制的刑法,他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他出刑房前凑近了顾千帆,在他耳边轻轻念了一句:“在你手里丧命的清官也不少。”


身上的血顺衣物边缘往下流,滴到地上那一刹那,他仿佛又看见榴花直直坠地,再无声响。

“皇城司抓人,从不讲证据。”

“呸,阉党爪牙。”

“他是个好官,你凭什么对他用刑。”

“娘,娘,活阎罗来了。”

放衙时他走出皇城司,迎面一个妇人就泼了他一脸泔水,他手上还留有未洗净的残血,抬眸时面前吵嚷的人已一哄而散。

石榴花开了吗。

“唉,千帆啊千帆。”老师摇头看着他。

“我只想为我自己的义而活。”

“好好的文官不当,非要去做皇城司鹰犬。”

“这对父子,一个奸臣,一个酷吏,倒是相配哈哈哈。”

一次一次洗不干净手上血渍,再一次一次听他们咒他断子绝孙永不超生。

这三年,他没有一天是身上不沾血的。

石榴花开了吗。

“小顾,他是奸臣,他害了多少人还要我一一跟你说吗。”

“儿啊,难道清流就都清白了吗。”

“你这个活阎罗果然名不虚传啊。”

石榴花开了的话,帮我折一枝,送到钱塘……,算了。


“啪嗒”衣衫上最后的血滴尽,顾司尊头歪向一旁,纷乱思绪止,最后响起那一句顾千帆,在他下地狱之前最后的那一句,少女声音娇软,话语间情愫万千。

其实如果能活着的话,我还是最想看见你。


顾千帆再睁眼的时候,人在软榻上躺着,稍微一动浑身都疼,但他余光瞥见一抹身影,令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现在坐在那张好久没人用的梳妆台面前。

“盼儿?”他轻声唤她,心底也是不可置信的,她竟然回来了吗。

她没转身,顾千帆想翻身下床,一动才发觉自己仿佛断了双手双脚一般,竟抬不起手脚,他用了劲,耳边却传来刺耳的噪音,直吵得他头晕眼花、目眩神迷。他不敢再动了,咬破舌尖硬生生憋着。

梳妆台面前的人好像在哭,肩膀一颤一颤的,他听见她说话,她骂他狠心,怎么三年一句话都没有,她说他现在怎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她说她想他。她转过来,盯着他看,她说话声音拔高了不少,但他耳朵里嗡嗡地,听不真切,她好像在说,我想和你一起,我们一起抵御那些虎豹豺狼,你说过的,宁蹈血死,不太平生。顾千帆,一善在心,万劫不灭,你永远是我心里的好人。顾千帆,没什么不能跨过的,可是我就是很喜欢你啊。

赵盼儿,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他着魔了般说出这句话,耳边传来尖锐的声响,眼前景象变换,白光交错,他又看见布满血迹的地,面目可憎的小吏,感知到还在喘气的自己。

耳朵里疼痛直钻入脑髓,可是他心里只记得了那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原本混沌的眸子里射出一道光亮来,失去知觉的四肢仿佛又有了力量。

他在刑架上突然嘶吼,四方的人都惊恐慌乱,受过刑的他七窍沾血,浑身上下也没多少好地方,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猛地抬头嘶吼,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阎罗,莫不是阎罗出世了。”

刑室里陷入混乱,他明明就动不了,却依旧吓得那些人不敢妄动,他扯出一个笑来,随后又陷入了昏沉。

又是,幻象吗。

他偏头看见赵盼儿躺在他身边,他伸手去摸,还是动不了。

他头往后靠,赵盼儿翻了个身,压住了他半边身子。

他疼。

可却舍不得推开。

“盼儿,我喜欢你。”顾千帆对着熟睡的赵盼儿说。

“嗯。”盼儿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回应,手找到了他的手牵住。

她的手冷硬如同镣铐。

他握住的也只能是镣铐,幻象与现实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这次似乎昏迷了很久,他醒来的时候甚至不知自己在何处,赵盼儿的身影在门口站着,似乎在和谁讲话。

顾千帆拼尽他所剩无多的一身力气冲她喊:“盼儿,我喜欢你。”喊完他瘫下,一片迷蒙中他看见赵盼儿回身到床前问他,她说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们要在一起,”顾千帆又陷入沉睡。

可赵盼儿却不知觉落下了一滴泪,她慌忙擦去,陈廉跟在她身后也跑进来,张口就问:“头儿醒了?”

赵盼儿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才回他:“刚刚醒了,现在好像又睡过去了。”

陈廉面上带了喜色,人往外跑去,留下一句:“我这就去喊太医来看看。”


赵盼儿当日被陈廉截下时几乎已经行了一半的路了,总之去钱塘和回东京也就一样的路,而且,头儿的事好像有转机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也不想回去看的,可是我到底还欠了他一条命。

赵盼儿这么想,顷刻就调转了马头。等他们到了东京,顾司尊已经被放出来了,听说是雷司公求情求出来的,赵盼儿听了这话只叹息,到底她没有用,怎么都敌不过这朝廷里的权势相压吗。

她不服。她也想有朝一日能救他,总有那一天的,她在东京也要足够强,以前她不懂,陪着千帆瞎闹,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她在他床头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陈廉来问,二人皆愁容满面,陈廉劝她该休息了,她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人叫她名字。她打赌她这辈子都没跑那么快过,一眨眼就到了他面前,开口问他说了什么的时候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像幻境一样在漂浮着。

但她随后就听见了那句坚定的话,漂浮的世界轰然坠地,一切都回归真实,唯独赵盼儿的魂魄宛如飘荡在空中,她擦去那滴泪后又回归身体。于是世间都显得如此饱满,如同赵盼儿此刻塞满乱丝烦絮的心,在一下一下扑通扑通里重复着那句话,思维滞止,万籁俱寂。


“平调?我看是流放吧。后党真是越来越看不起我们了。”齐牧在府内大发脾气,一边高观察同欧阳旭甚至不敢开口。

不知哪里惹上了官家,这一状没告成,反倒把齐牧同欧阳旭都调离了东京。齐牧在这大发脾气,欧阳旭却在心底里暗暗盘算,这回他若是去了万州,官职不降反升,见多了东京官吏横行,欧阳旭甚至有点期待去那称霸一方土地。那有什么不好的,总比他在这给齐牧当一条狗好多了。

本来自己就是老狗,还非要别人陪着他做狗,他不干了。

总之去了万州之后他想做的霸主没做成,反而新认识一位温婉女子,她陪他见识了农作辛苦贫穷可怖之后,莫名其妙受人吹捧的他爱上了这种感觉,最后反而成了这块人尽皆知的父母官。

他出城那日,还在东京看见了一个很像赵盼儿的女人,头上戴的珠宝繁华,身边人也面若冠玉。这是不是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呢。他想起他给她的一锭金子,心里还是痛。反正他将要远赴万州,也不会知道未来东京有一位小娘子,不对,是三位,凭一锭金子在这东京城赚的盆满钵满,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又一日夜里,赵盼儿正趴在千帆病榻边,双眼已快要闭上,模糊的缝隙里她近乎贪婪的看着顾千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醒来,可是她等他太久太久了,久到他那一句笃定的话就能把她辛辛苦苦筑起的壁垒全都踏平。

如果他再说一遍,她一定要义正严辞地拒绝他。

她这么想,又清醒了些,察觉眼前的人好像动了动,便满怀期待地等着他醒来。

“赵盼儿,”他喊她名字,到叫盼儿多生出了几分心虚,“我们要在一起。”

赵盼儿听他喃喃自语,也不知人到底醒了没,只好凑近了些,在他耳朵边小声讲:“不要,我赵盼儿不答应你了。”

“不对,会答应的,”他喃喃,“假的,哼。”

赵盼儿不知觉已经笑起来,“是真的。”她又说一句。

她抬头发现顾千帆眼睛已经睁开,他眼里是和她不相上下的疲惫,讲话的时候嗓音低哑艰涩:“真的?”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回他,似乎这三年来她都在等这一刻,临到这一刻她又犹豫。

喂,赵盼儿,你在犹豫什么。

“假的,”她笑着回他,“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要。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顾千帆眼睛亮起来,盯着她回答。

“我去叫大夫来看看你身体。”她眼光也没有再离开他。

“别去,陪我。”顾千帆眼睛湿漉漉的,盯着她不放,几乎都要让人舍不得离开。

赵盼儿最后还是出了门,顾千帆这个身体状况等不得,她在房间里顶着他炙热目光也呆不下去。

她出门后,顾千帆小心地尝试了一下移动,似乎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疼痛。他望着举到眼前的手,又猛地坐起,牵到伤口他皱了皱眉,这儿似乎是皇城司里修养的地方,他常来这,只是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

他试着坐起来,这感觉太真实了,他心底里衍生出少许不安。

真实?

顾千帆忐忑地望着半敞的门口,直到那个人带着御医进来。

“诶哟顾司尊您怎么能坐起来呢,快躺下快躺下。”那老头忙着就要扶他躺下,可他只盯着赵盼儿看。

把脉,又絮叨一堆,顾千帆眼睛一闭只想装晕。

“他走了。”赵盼儿的声音响起。

顾千帆眼睛还没睁,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热柔软,一如往昔。

“这是真的?”顾千帆睁眼,沉默许久后问。

赵盼儿挑了挑眉,点头,看着他神色变换,眼里的光熄下去,手也想从他手里抽出来,但他没让。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盼儿。”

“嗯。”赵盼儿又试着抽手,她用的力大了,到底顾千帆是受的重伤,没握住她的手。

“但我院子里还有攒下来的房契地契,都在书房,你去拿。”他见她要走,急起来声音都大了,只是说完后免不得一顿咳嗽。

赵盼儿斜睨着他:“给我干嘛?”

“咳咳~你留在东京,我有钱。”他嘴里的血腥味让他觉得讲话很怪。

“我用你的?”赵盼儿伸手去拿了帕子。

“不行吗?”他把脸往盼儿那靠。

“我自己可以。”她把帕子塞进他手里,加重了自己这两个字。

“可是你刚刚答应我在一起了。”顾千帆心一横,开始耍赖。

长久的沉默,赵盼儿转头就走,顾千帆想起来追没起得来,跌下去吐了半口血出来。

“我不走,就在隔壁,你好好养伤,我后半辈子可不想养个废人。”她停在了门口,回头回到一半就停住。

顾千帆被血呛得说不出话,捂着胸口久久没动一下,赵盼儿抬步回来扶了他,才发觉他嘴角血色掩盖下的笑意,急急地安顿了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顾千帆你给我等着!



章十六 首夏结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又一年夏,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好。赵盼儿怀里正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带着笑哄她:“阿姿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呐。”

谁知怀里小孩立马蹦了起来,一脸的兴奋,连带着稚嫩声音也大了几分:“我要和爹一样做大英雄!”

赵盼儿虽脸上带着笑意,却比之稍少了光华,“阿姿过来,当大英雄可是要受伤的,这样阿姿就不漂亮了啊。”

小姑娘皱了眉,似乎心底里很是纠结,然而不久后就松了眉头放开她娘的手往门口跑过去。

“阿姿,过来吃果子。”顾千帆跨步进院里,把一包果子递给小姑娘,“阿辉呢?”

赵盼儿上前迎他:“在三娘家玩呢。”

“娘,这果子不是孙姨做的,”小姑娘扯着嗓子嚷嚷,“不好吃。”

“行啦阿姿,三娘怀了小妹妹,不能天天给你做果子吃啦。”身后顾千帆一使劲把小姑娘抱起来,身边盼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沾了焦急,“你小心点抱她,你自己身上那些旧疾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养好的。”

“知道了,娘子。”千帆回头冲赵盼儿眨了下眼睛,抱着顾姿进了院子里。

“爹爹!”顾姿扯了扯他袖子,“那是什么?”

二人随她小手指的地方看去,那株石榴花下似乎结了果。

“千帆,结果了。”

顾千帆把小人儿放下来,三个人一起蹲在院里瞧,“这株石榴从我十六岁那年栽下后就只开花不结果,今年这还是第一次。”赵盼儿话语里的雀跃丝毫不比三岁的顾姿小朋友少。

“是啊,那时候的你可比顾姿还皮。”顾千帆扬了扬下巴,眼里带了笑意看她,赵盼儿刚要驳斥他,就被一边的小姑娘打断了:“谁?谁比我皮?”

“你啊,你这个小霸王,”赵盼儿顶了顶她的额头,“连池衙内都打不过你呢。”

“哼,”顾姿站起身拍了拍腿上都不存在的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才笨,也就好好姐姐肯护着他。”

“阿姿——”外头的小伙伴又在喊她出门玩,她朝爹娘交代了刚半句,人就已经跑出了门,另半句吹在了风里。

“你也不管管阿姿,受了伤怎么办。”顾千帆牵起她手问。

“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手上拉一小口子能哭半宿,可不像你。”她抬眸看他,日光勾勒出他轮廓,让人想不见七年前他那副沾了血的凶悍样子。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顾千帆陪着笑脸。

“你还说呢,那时候可真把我给吓死了,”赵盼儿作势往人怀里靠,被他稳稳接住,“我可是整整伺候了你一个月呢,崔指挥那个老匹夫。”

“噗,娘子还学会说老匹夫了?你当心教坏了阿辉阿姿。”

赵盼儿昂起头,那模样和顾姿刚刚像了个十成十,“还不是顾大人教得好。”

“要不我再教你点别的?反正这几日酒楼休假。”顾千帆把人转过来,二人面对面站着,他手还搭在赵盼儿腰上,不肯放开。

“娘——娘——”外头传来男孩声音,顾大人赶紧把手松了,拐了个弯牵上赵盼儿手,二人站定等着顾辉进来。

“娘,爹,你们俩怎么站在院子里,”小男孩已初具风姿,盯着他俩的眸子黑如曜石、灿似焰火,波光粼粼,“娘,先不说了,孙姨要生了,杜夫子让我来喊你们。”

赵盼儿脸色一变,回房拿了篮子,扯上顾千帆就跑,惹得顾辉在后头边喊边追,好不可怜。


到了杜夫子府上,三娘早就进了产房,赵盼儿却在产房外看见了昨日刚刚惜别的宋引章。

“引章?你怎么在这?那秀才昨儿不是才说要带你回老家的吗。”赵盼儿心下一沉,引章妹妹走到今儿这一步可实在是不容易,几位哥哥姐姐好不容易看着她跟了安秀才,脸上才多了笑,这回不知又是怎么了。

宋引章低头浅笑,盼儿见她这样,顿时轻松了不少,这会宋引章开口道:“本来今日是要走了的,奈何官家突然派人传了话来,说是要听我再弹一曲,过了皇后生辰再走,”她话说到这戛然而止,探头往产房里瞧了几眼,二人携手进了里屋,“先不说这个,三娘姐怎么样了?”

陈廉与招娣两个,一个门外一个门内相对站着,异口同声道:“稳婆刚进去没多久。”

诶?招娣向门口迈了一步,瞪了陈廉一眼,陈廉自是不服气,又碍于男人进不得产房,只好在外头干生气。

“一定会没事的……”二人开了口又沉默许久。

“陈廉!你再学我说话试试!”

“诶你怎么不讲道理的,谁学你了?”

二人吵吵闹闹眼见着又要上手,外头的顾千帆手握拳咳了一声,陈廉站定朝招娣做了个鬼脸,用口型告诉她:回去再和你算账。


“生了生了!”稳婆报喜的声音从里头穿过一道道帘子传到外头每个人耳朵里。

杜夫子早就坐不住了,在门口巴巴地等着。

“是个千金。母女平安。”稳婆拨开帘子出来,把孩子递给杜长风,顿时一群人要往内室涌,被稳婆劝住了,说是里头的人正睡着,先别去吵她了。

于是一群人围着刚出生的小姑娘瞅,“杜夫子,给孩子起名没有。”是招娣问他。

“子兰,取君子兰高洁典雅、坚贞贤良之意,人活在世就是讲一个礼义廉耻……”

“得了吧,谁听你讲那些之乎者也,”赵盼儿打断他,众人都笑,“不过名字起得不错。”


喜入门,情意浓,榴花生果,多子多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亦作如是观。”




{既然都看到这里啦就告诉你吧 章名里有小彩蛋哈 大概就是一些常见套路doge}



【注:

“临春风,春风起春树。”出自《八咏诗•会圃临春风》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出自《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出自《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结屋依苍树,开窗对碧山。西湖不厌久长看。”出自《南歌子•结屋依苍树》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出自《地藏十轮经》

“盼眄回眸远,纤掺整髻迟。”出自《旧游》

“金罂花发关谁事,何用夜来如许寒。”出自《金罂花联句》

“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出自《山花子·小立红桥柳半垂》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出自《九歌•云中君》

“危磴盘纡上翠微,倚天楼观碧参差。”出自《卧龙》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出自《一剪梅•红藕相残玉簟秋》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出自《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出自《绿水词》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出自《锁麟囊》

“酒边红树碎珊瑚,楼下名姬坠绿珠。”出自《一半儿•落花》(虽然这首是元朝的 但是还是觉得好合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出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出自《石榴》

另 引章的cp是关老原剧本里的】



{梦华录在我这永不完结(写手永不低头)不会有人能看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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